隔了好一会儿,珑玲没回答他那句话,而是道:
“这个季节露水重,你为什么要在外面等我醒来?”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眨了一下,他唇边有笑:
“怎么?我虽然平日不拘小节惯了,但好歹也算是儒家弟子,这竹屋就我们两个人,若是老师见我趁你昏睡,跟你共处一室,只怕他能把我抽成陀螺——”
“可蔺青曜就会。”
梅池春面上浅笑微滞。
乌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长发垂落在素白衣襟上,她微微昂首,卸下了执剑时一往无前的英勇,像个新生稚子般思索着,回忆着:
“每次他半夜睡不着,就会闯进我的寝殿,把我赶去旁边的小榻睡。”
“我其实不喜欢云水烟的味道,但每次他一来,我的床帏里都会留下那种甜腻气味,这个味道无孔不入,就像蔺青曜一样,他不允许我有任何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她轻声细语,并不是诉苦的语气。
把这些说给他听,就好像将自己这些年无法接受的痛苦摊开,一点一点重新熨平。
梅池春倚在窗棂边,没有打断她,而是垂下眼眸,握住了她的手指。
“还有呢?”
“他丢掉了你送我的木牌。”珑玲望着他,“对不起,是我没保管好。”
“……珑玲,不要说对不起。”
他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眼瞳幽黑,郑重其事地强调。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什么都没做错。”
珑玲却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瞳仁蒙着一层雾:
“你才是什么都没做错的那个人。”
梅池春无言地看着她眼中水光。
“十年前那场对战,你我都未尽全力,我固然能取你性命,你也本可以断我一臂,为什么没有动手?”
她眼神执著,像是诘问。
但梅池春只是拂过她乌发,绸缎一样顺滑流丽的发丝,却在发尾处齐齐斩断,那是他十年前留下的刀痕。
“因为你挥剑的样子很好看。”
他眼尾如钩,有千般柔情在他眼底漾开。
“这样纤细的一双手,却能使出天底下最为精妙的剑技,剑尖所指,可使九州无数豪杰尽折腰……我那时想,愿赌服输吧,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冒这个险,心甘情愿地,追着你,缠着你,这么多年,纵然结得苦果,也该我一人独吞,何苦再拉上你呢?”
“更何况,你本来就不喜欢我,”梅池春嗓音低了些,明明在笑,笑意里却有些许苦涩,“万一我死后你回忆起来,全都是我的不好,真叫人怄也怄死。”
啪嗒。
有温热泪滴落在他手背,少年睫羽颤了颤。
他听见她哽咽道:
“没有不喜欢你。”
“你送我木牌,我很惊喜,只有你会惦记着我有没有饿肚子,我很开心,从来没有人珍惜我的东西,只有你会吃我做的那些云吞……这些,我一直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只是。”
珑玲回握着他的手,泪珠大颗落下,她却抿出一个悲伤的笑容:
“只是没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喜欢。”
“梅池春,原来我早就已经喜欢上了你了。”
明明是曾经期待过千千万万次的话语,但此刻真切落在耳中时,一种沉闷的钝痛却压过欣喜,仿佛有把刀子在他心口缓慢搅动,比当初她断颈的那一剑还要疼。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的女孩。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上百年,辗转难忘。
梅池春曾想,还好周王室已经倾颓,还好他不再是那个太子姬弃,否则,他或许也会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管他天下洪水滔天,他只想将全天下最好的珍宝捧给他的心上人。
她赤诚又聪慧,若是在寻常人家长大,会有疼爱她的父母,宠溺她的兄弟姐妹,长到娉娉婷婷的年纪,那双手不
必沾血,也能成为让天下人敬仰的天才。
这些人为什么舍得这样对待她?
喉结动了动,梅池春轻轻捧起她湿漉漉的面庞,低笑道:
“我就知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他语气轻松,落在珑玲耳中却只觉得酸涩。
她道:
“下次你不要傻站在外面了,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随便闯进我的房间,乱动我的东西,不是真的不让人进来……你不在这个别人的范围里,你随时都可以进来,想做什么都行。”
“好。”梅池春没去纠正她话里引人遐想的歧义。
“而且也不要说什么亲一下就一笔勾销的话,”珑玲神色极认真,“一码归一码,亲多少次都行,但有些事不能随便一笔勾销。”
梅池春眉梢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觉得珑玲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嗯,知道了。”
他取了手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净了脸,声线柔和:
“躺下休息吧,医师说,你强行冲开禁制,仙基有损,这几日不能动用灵气,否则容易变成旧疾,影响日后修行。”
珑玲躺下的功夫,梅池春这才绕到前门,跨入内室。
替她倒了杯水放在榻边,梅池春半蹲着,替她拨了拨凌乱的额发,轻笑道:
“饿不饿,想吃什么?”
珑玲眨眨眼,看上去有些期待。
“你会做什么?”
“这可就多了。”
他眉尾轻挑,颇为自得:
“以前在玉皇顶锦衣玉食养刁了嘴,吃不惯兵家那些野人吃的东西,只好偶尔自己进庖厨犒劳犒劳自己,你随便点,你吃过的,应该没有我做不出来的。”
珑玲笑了笑。
“那就做你爱吃的,我想尝尝你爱吃的菜。”
梅池春静静看她:
“好啊,不过这里没有什么食材,得出去一趟,竹屋四周除了我之前设下的禁制,老师和钜子也加固过,你放心休息,等我回来。”
珑玲乖巧颔首,任由梅池春给她掖紧被角。
从始至终,梅池春面上都噙着三分如沐春风的笑意,直至他跨出竹屋大门,笑意才从那张俊朗无双的面庞上褪去,露出他克制已久的怒火。
死生冢的地牢幽深阴冷,师月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守牢的江载雪正与兵家弟子闲聊,他们这些儒家弟子常年待在玉皇顶,难得有机会与儒家弟子外的人交流,彼此都聊得挺愉快。
见那道群青色的身影掠过死生冢谷底的阴影而来,江载雪出声道:
“听说珑玲姑娘醒了?你不留在哪儿照顾,过来做什……”
那人全然没理会旁人,一把推开地牢外的门,快步闯进,待见到其中的巫山巫者时,他周身的阴沉杀意更是不加遮掩。
有忠心下属见梅池春直奔师月卿而去,立刻上前:
“你想做什么!你们儒家外王与墨家钜子发话,不得对我们用……”
“滚!”
重如雷霆的一脚伴随着这声低喝同时袭来,这些巫者全都上了咒缚,封了灵气,哪里抵得住梅池春这一脚?当即就飞身撞在石壁上,口吐鲜血。
还好梅池春的伤也尚未好全,这才只是吐了几口血,没有当场毙命。
身后女使抖如筛糠,师月卿也是呼吸一凝,她徐徐抬眸,视线定在这位恶名昭著的兵家诡将身上。
“听闻太子姬弃早慧,十岁便能指点战局,且不杀降,不强征兵役,颇有仁君之风,本以为数百年前,太子殿下已随九州鼎一同沉入洛水,没想到今日竟还有幸,亲眼见到本尊。”
四目相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怒火沸然。
梅池春定定看了她两息,字正腔圆吐出四个字。
“幸你大爷。”
师月卿眼角跳了一下,她身后女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堂堂周室太子,说的都是什么粗鄙之语!
他朝墙角站着的狱官瞥去一眼,不知为何,那位兵家弟子莫名心领神会,恭恭敬敬抬来一把椅子。
梅池春一撩衣袍落座,对刚才挨了他一脚的巫者道:
“死了没?”
那巫者满口鲜血,呛得直咳嗽。
“看来是没死,”梅池春收回视线,冷眼俯视着被十六条咒缚锁住的女子,“第一个跳出来,想必是你的忠仆,替你挨这一脚也算没踢错人。”
师月卿抿紧唇,无懈可击的温润面庞也冷下几分。
梅池春微微后仰,靠着椅背,脸上却浮现一种寒气四溢的笑容。
“接下来,我问你答,我没有你们敕命鬼狱那么多花样,手段比较糙,你若不答,或者我觉得你在说谎——我看这几个护着你的巫者也还挺眉清目秀的,楚人腰细,兵家弟子应该会喜欢。”
那几个巫者脸色霎时惨白,不自觉地提了提臀。
早听闻兵家军令森严,禁止女子出入,但也不能……也不能好男风吧!
师月卿嗓音冷淡:
“阁下想问珑玲姑娘的事,大可直言,何必羞辱人呢?”
“口蜜腹剑,巧言令色,一句话弯弯绕绕,藏八百个心眼,我平生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明明身陷囹圄,还能想办法打探到我就是太子姬弃的事,若是再给你点好脸色,只怕更要蹬鼻子上脸了,对吗,师姑娘?”
师月卿看着眼前这张笑里藏刀的模样,感觉到了一种同性相斥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