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梅池春瞥她一眼,“这一路魂不守舍的。”
“我是在想,原来天地间,还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种活法。”
梅池春笑了笑: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有什么好感慨的?别说活法,这天地间还有多姿多彩的死法呢,比如教养你长大的那位万兵之母——”
差点又顺嘴提及珑玲的旧事,梅池春一转话头,眼底闪烁着促狭笑意:
“听闻从前在鬼谷时,蔺苍玉一派与奚明一派极不对付,要是她知道,她精心培养的手下,现在竟然为奚明的计划四处奔波,殚精竭虑,不知是何心情?”
珑玲从没往这么缺德的方向想过,想着想着就低下头去。
“想笑就笑,偷笑什么?”
“我没笑。”
梅池春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道:
“可我就喜欢看你笑,你平日心事重重,笑得太少了。”
听到这话,珑玲略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他却已挪开视线,撩开船舱的帘子。
午后晴光映着他俊朗眉目,方才还带着些许轻松笑意的模样,此刻说起正事,渐渐有了几分肃然神情。
“我们走水路,十天后应该就能抵达龙虎山的瀛洲墟,道家那群天师常年避世隐居,不与外人互通,到底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恐怕只有等我们到了才知道,而且,还有一件事——”
梅池春收回视线,撑着下颌,左手把玩着那枚小巧锋利的梅花书刀。
“我临走时打听了一下法家的事,据说得知回春坞的事情后,法家便有人联络了农家,提出要与他们联盟,共同对付你,你猜,十长老跟我描述的这个人,听起来像谁?”
珑玲本想说她怎么知道,可四目相对之际,她突然心领神会。
“师月卿?”
“没错。”
梅池春抿出一个微妙笑意:
“巫山被我老师和师兄盯着,按理说不可能轻易救下师月卿,但如果是法家出其不意,这就说得通了,而且,能让法家兴师动众冒险相救,师月卿在法家地位应该不低。”
珑玲沉默片刻,道:
“但当日师月卿带着婚书远赴巫山,只说自己是卫国人,从没提过法家经历。”
思来想去,珑玲还是决定将一种猜测说出来。
“其实……我怀疑,师月卿和蔺氏灭门之事有关系。”
原本倚着船舱的梅池春蓦然坐直。
“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日在死生冢后山,我与师月卿交过手——和云雨台那次不同,这次她拿的是她的真本事,我发现她的剑技,与当时蔺氏灭门后追杀我们的那伙人的头目,很像。”
珑玲说完,看了看梅池春的表情,轻叹一口气。
“也不至于笑得如此开心吧?”
“抱歉抱歉。”
梅池春收敛了几分笑意,道:
“我只是觉得,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蔺青曜对你颐指气使,倒把一个跟他家灭门之案有关系的女子捧上天——这话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很难不觉得好笑吧?”
若非顾忌珑玲的心情,他只怕还会笑得更嘲讽。
可是……
珑玲托着腮,眺望窗外江水。
师月卿别有目的是真的,进入巫山后,一直在替蔺青曜谋划前程,也是真的。
如果她只是图谋辟兵术,那应该蔺青曜越落魄,她越容易成功才是。
回想起自己离开巫山之前,珑玲偶然见到师月卿以蔺青曜未婚妻的身份行走与巫者之间,替他往来交际,熟悉他身边的同僚下属。
那副模样,完全就是个别无二心的贤内助。
她到底想得到什么?
心中记挂着这些无解的事,晃晃悠悠之间,十日倏忽而过,龙虎山近在眼前。
抱着重弩坐在船头的秀秀见到远方山麓,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地。
她起身去叫船舱内还睡着的两人。
“快到啦快到啦,别睡了!这一路遇见那么多邪祟,亏你们还睡得这么踏实!”
姬照蓉和姬灵渊暂时留在农家继续观测舆图,余下人都走更安全的陆路,于是只有他们三人走最危险的水路。
这十日来,他们几乎每日都会遇上一波邪祟。
珑玲和梅池春倒是随手就能解决,只有秀秀提心吊胆,睡觉都想睁一只眼。
“走水路果然最快。”
从大通铺上醒来的珑玲走出船舱,看着眼前山清水秀,全无瘴气,便知他们已经进入了龙脉地气庇护的范围。
恰在此时,一只鹤顶粉蝶翩然落在珑玲的手背上,她有些讶异地抬手放在眼前平视。
“好漂亮的蝴蝶,不愧是天师府所在的洞天福地,我上一次见到蝴蝶,还
是在百年前。”
太岁瘴气日渐深重,连人的安栖之地都一日少过一日,更何况这些渺小生灵。
梅池春撩起衣袍,从船舱躬身探出,也一眼就瞧见了这只停在珑玲手上的蝴蝶。
蝶落美人指尖,漂亮得几可入画,只是他环顾四周,留了个心眼。
“这里还没到龙脉核心,连鸟雀声都不闻,哪儿来的蝴蝶?小心些,道家不知道我们此来的目的,要是将我们当做入侵的敌人就麻烦了。”
秀秀从船上一跃而下,语调轻松:
“不会吧,这附近百里外就有一根灵讯柱石,但凡道家有一个人手握玄龟令,肯定知道我们这些时日在医家和农家做的事,就算不同意我们在龙虎山安置灵讯柱石,应该也不会真把我们当敌人赶尽杀绝吧?”
前提是,道家的人对外界还有兴趣。
梅池春审视着此地崇山峻岭。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上龙虎山,面见道家天师,这些话也不必说太多,免得这小孩大惊小怪,叽叽喳喳烦人。
岂料下一刻身边便有出鞘声,竟是珑玲拔剑,向那只蝴蝶反手一斩。
“何须猜来猜去,砍死了就是寻常蝴蝶,砍不死就有问题。”
珑玲看着那只从她剑下跌跌撞撞飞走的蝴蝶,目光。
“它跑了,果真有问题,我追上去瞧瞧它要去哪儿。”
梅池春和秀秀显然都没想到还能这样,恐怕那只鹤顶粉蝶都没反应过来,这美人前一刻还眼睛亮亮的托着它夸漂亮,怎么下一刻就翻脸砍它了?
怔愣了一下,两人抬脚追上珑玲的背影。
那只鹤顶粉蝶自知暴露,也不再伪装,鳞翅在半空中拖出一道灵光,一头扎进了龙虎山的密林之中。
珑玲喝道:“秀秀,青鸢!”
“在飞了!”
戴上琉璃镜片的秀秀操纵着墨家青鸢紧跟在后,然而琉璃镜片倒映出的画面,却让她一脸茫然。
“不对,这青鸢是不是还没修好啊?怎么什么也瞧不见?”
“瞧不见?”
身侧的梅池春沉思片刻,望向上空:“别追它了,你现在调转方向,往天上直冲。”
秀秀应声,立刻操纵着那只青鸢毫无征兆地跃出密林,重新出现在三人视野中。
珑玲瞳仁一紧。
是蝴蝶——
数以百计的蝴蝶完全包裹住了这只墨家青鸢,青铜机关在吱嘎作响,青鸢的翅膀在明显不受控的震颤。
蝴蝶四散开来,僵硬扑腾的青鸢在话音落下之时反身一跃,又恢复了平日流畅的速度。
然而秀秀却无不惊愕地大喊:
“糟了,这怎么可能,它不受我控制了!”
青鸢直奔珑玲而去,以一种自我毁灭的速度,在珑玲手中的天戮剑上撞得粉碎。
珑玲的面颊被碎片割出一道浅浅血痕,却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只是眼底染上几分愠怒,望着那些数量恐怖的蝴蝶。
蝴蝶身负灵气,能从她剑下逃脱,都不是奇事。
奇的是它们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反过来操控墨家青鸢。
能操纵青鸢,就能操纵别的东西。
“它们是在示威,这些蝴蝶到底是什么东西?”
梅池春盯着珑玲左脸那道血痕,半晌,他移开视线,冷声道:
“昔日,道家圣者梦中化蝶,醒来后,不知是自己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人身——我们从下船开始,一路从岸上追至龙虎山深处,也没有瞧见半点人迹,或许,梦蝶的不只是道家圣者。”
珑玲神情有一瞬的怔松。
仿佛是为了验证梅池春的猜测,下一刻,整个龙虎山掀起一股充盈灵气。
山麓雾霭间,无数灵气流转的蝴蝶如磷火飞舞,鬼魅游移,一只蝴蝶翩然灵巧,两只、三只,直至上百,上千,上万,就变成了遮天蔽日,蝗灾般密密麻麻的场面。
不过转眼间,三人就被密不透风包裹其中,明明是青天白日,天色却瞬间黯淡得如同黄昏。
「离形去知,坐忘长生,肉身苦弱,羽化飞升——」
这句话仿佛水流灌注进三人耳中,压根不像是活人所能发出来的声音。
秀秀牙齿打颤,道:
“这些……这些到底算人算鬼,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啊?”
珑玲和梅池春两人背对着背,将腿肚子打转的秀秀护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