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半空中的法简在颤抖。
珑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师月卿的脑中盘旋,尖鸣。
她无法相信,难以接受,但她心底某处,却像是拨云见日一般,之前化作蝶身时朦朦胧胧看到的画面逐渐清晰。
师月卿看到萧条的城墙,看到雨幕中向她挥手告别的身影。
“为了成全她的万古流芳,你在亲手写下她的史传后,最终,毅然自刎。”
法简上的杀意与灵光尽数褪去。
珑玲看着她满面濡湿,抬起手,替师月卿轻轻擦掉这些泪水。
她笑了笑,像从前的玄女宽慰她的公主那样,温声道:
“不要再做傻事了,我已经全都记了起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啊。”
师月卿说不出话。
她抬眼望天,只觉得荒诞。
……天意愚弄,这天意竟将她愚弄至此!!
不。
师月卿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少女,隔着千万辟兵人,落在那个人身上。
非是天意,乃是人为!
梅池春不知道短短几息时间,师月卿为何周身气息大改,他只看到珑玲如此温声细语与她说话,她的表情却一瞬间极为可怖。
身影微动,一直仪容娴雅的女子忽而暴起,手执法简,直奔大军尽头的法家理君而去!
她要杀了他!!
她要让他为愚弄她付出代价!!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十万巫者自然不会让任何人越过这道铜墙铁壁,师月卿握紧手中法简,五刑屠戮而下,顷刻便有无数辟兵人身首异处。
她还要再往前方杀去,却听一声敕令:
“——定!”
师月卿只觉浑身血液凝固,身如铜铁,沉重而不得动弹。
这是梅池春今日第三次使用「天子令」。
这一次,他喉间腥甜再压不住,猛然呕出大口鲜血,珑玲和不远处的秀秀俱是一惊。
珑玲快步上前扶住他。
“不要再用这个术式了,不准再用了!”
“我倒是想,”梅池春抬手用袖口蹭了蹭唇角,眸色幽沉地盯着师月卿的背影,“但得先把这条突然发疯的疯狗拴住,别让她胡乱伤人才行。”
照她方才那个杀法,这十万百姓炼成的辟兵人,不消半日就能被她杀尽。
若真让她杀光,那他费力周旋至今,全都白费了。
“你有资格说我吗!”
师月卿厉声叱道:
“太子姬弃?你竟然就是那个周灵王之子!!你居然还敢站在她的身边装模作样,你……”
珑玲急了,生怕她把自己就是玄女的事说出来,忙道:
“秀秀!快去捂住她的嘴!”
“好好好——诶呀她咬人!”秀秀被咬得五官扭曲,吱哇乱叫。
梅池春目光闪动了一下,抿了抿唇,胸口挤出一个冷笑:
“我?我怎么了?我跟我未婚妻之间的事,轮得到你在这里挑唆?你一边跟蔺青曜牵扯不清,一边又奉法家理君之命而来,斩断了她的天戮剑,分明就是要取她性命!”
“现在哭哭啼啼,又在她面前装什么柔弱无辜!装模作样的人到底是谁!”
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未婚妻”三个字,珑玲愣了一下。
师月卿亦是惊讶。
她转而望向珑玲,于她而言,师月卿的百年时光是全无灵魂的灰败岁月,唯有身为公主姜昙的记忆鲜活。
在听到玄女死讯时的恨意,更是刻骨难忘。
太子姬弃欲水攻齐军,玄女是为了保护手下将士,还有洛邑城外的百姓才会死。
这个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害死了她!
他怎么敢称她为未婚妻!他怎么配喜欢她!
师月卿恨不得冲上去杀了梅池春,却受「天子令」所缚动弹不得,眼神愈发怨毒:
“你休想娶她!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替她报仇——”
“巧得很,我也早就想杀你了。”
珑玲夹在两人之间,左劝右劝。
“不用报仇的,我跟他其实正好扯平了啊……梅池春,你也冷静一下,现在立刻把你的术式解开。”
梅池春迎上她肃然神情,方才还幽深不见光的眼眸找回一点焦距,垂着眼帘道:
“你就这么担心她?”
喉结滚了滚,梅池春嗓音艰涩,看着手中断剑。
“珑玲,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
“我不是担心她,我是担心你,你都吐血了!”
现下那些辟兵人只是在重整队伍,并没有退去,远处还有蔺青曜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反扑。
珑玲见他完全听不进自己的话,急得要命,一时无法,只有双手捧住梅池春的脸,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下突然胡乱而迅速地亲了他一下。
“我愿意嫁给你!”
梅池春头晕目眩,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
偏偏他眼前少女却还目光灼灼,攥着他的衣袖,要确定他清楚听到了她的话。
“等我们回家,我三书六聘地嫁给你!所以,我不会死,你也不能死,梅池春,你听明白了吗!”
第51章
师月卿呼吸一滞,难以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梅池春更是恍若梦中。
半个时辰前,他想,如果珑玲真的死于这些人的阴谋算计之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与这些人同归于尽,替她雪恨。
半个时辰后,她就这样轻盈地跃入他视野,鲜活生动地捧着他的脸,告诉他——
她愿意嫁给他。
梅池春拂过她的唇,神情终于有了平日的影子。
“……你这时候同我说这些,叫我更不想为旁人送死,只想自私自利地苟活了。”
“人生天地间,不求生,难道求死?”
珑玲眼中泛着水光,却没有落下泪来,面上更添坚定神采。
“作为太子姬弃,你为灭亡周室而死,作为儒家外王孟檀渊的弟子,你为终结九州四分五裂的局面,不惜与我为敌而战死,你从来没自私自利过,你无愧任何人。”
真是奇怪。
这个人明明对阴谋诡计一窍不通,却又好像比任何智者都懂得如何掌控人心。
只是三言两语,
他便像是被这世间最牢固,最无可挣脱的咒缚禁锢。
心甘情愿,束手就擒。
梅池春无言,只在心尖处,一遍遍默念她的名字。
她错了。
他可以说自己无愧天下人,却不能说自己无愧任何人,因为……
打断他们的从左侧袭来的辟兵人。
梅池春刚要抵挡,身旁的珑玲却率先出手,几乎是瞬间,便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无人看清她用了什么招式,只见一股灵流以压倒之势,宛如一个巨浪打来。
这些辟兵人大多都是一境至二境,实力不及,却以人数取胜,虽不能敌,但除非挥剑相向,痛下杀手,否则拖也能将人拖死。
“蔺——青——曜——”
这三个字淬着火,凝着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的恨。
珑玲的目光越过这些无辜被牵连进这场大战的寻常百姓,落在远处阴沉天幕下,并肩而立的那两个人身上。
浓黑瞳仁中有宁静而炽烈的黑火燃烧。
她从未当着他的面,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的名讳。
蔺青曜听到杀伐声里送来的这三个字,不怒反笑。
没错。
就像现在这样。
恨也好,爱也罢,蔺青曜无所谓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要她像现在这样,永远地注视他,哪怕——
哪怕她的目光里淬满杀意,也比方才她方才亲吻梅池春的场景,更能让他接受。
一想到她那明目张胆的亲吻,蔺青曜的心底便翻江倒海。
被背叛、羞辱、抛弃……这些心绪像万千虫蚁啃噬他的心脏,让他简直想此刻就挥师而上,将梅池春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