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束缚了他翻涌的念头。
蔺青曜无言注视着前方,他年少轻狂,吃过许多意气用事的苦头,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强迫自己冷静清醒。
只要梅池春与珑玲二人不忍杀这些辟兵人,他们迟早会被一点点蚕食。
“……攻下龙虎山,率辟兵人顺水而上,再攻下农家、医家,墨家筹谋百余年的「天音云海」计划就会彻底成为空想。”
商怀悠悠道:
“不过,如果毁了「天音云海」的计划,你和巫山东君要如何消除太岁,荡尽九州邪祟?”
蔺青曜冷声回答:
“只要有九州鼎,东君就能打破绝地天通的现状,令天地重新贯通,借神力来消除这场绵延数百年的灾厄——巫山十二殿会拯救九州,成为新的九州之主,这就不劳法家操心了,还是说,你们想与巫山相争?”
“不。”
商怀凝望着玄衣少女的身影。
“我对你们的野心毫无兴趣,我只想看到辟兵术的……极限。”
“还愣着干什么!”
梅池春果断解开了师月卿身上的「天子令」,灵流缓缓倒流回仙基,他冷眼审视着战局。
“他们是想利用这十万辟兵人将我们拖垮,再出手击杀,夺下龙虎山,我们不能三个人都耗在这里——你我断后,送她突围!”
师月卿对他的声音原本还心生抗拒,但听到最后八个字,她立刻将那些芥蒂暂时抛开。
“不需要,我一人便可助她。”
借得天道规则之力的法简还有十二根,在这十二根法简消耗殆尽之前,她的实力远超凡俗……
心跳蓦然如擂鼓奏响。
师月卿捂住心口,仙基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背脊霎时浮现一层凉汗。
珑玲回头扶住她:
“你怎么了!?”
“是禁制。”
师月卿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
制造辟兵人的铸剑师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
她明知这一点,为了得到力量,得到自己的记忆,仍然将主宰自己身躯的权力交给了蔺青曜。
那时的她想,蔺青曜所能下的禁制,不过也就是保他自己不被她杀而已,两人利益一致,她原本就没有杀他的必要。
她将敌人看得愚蠢。
更将自由看得太轻贱。
“抱歉。”
她嗓音艰涩:
“当初,巫山云雨台设计让你落败,夺走你敕命鬼狱司狱之位,是我一力促成,蔺青曜其实并未想过真的要赶你走,如果不是我,你不会……”
珑玲拍了拍她的背脊:
“一切恩怨,我心中自有分辨。”
蔺青曜或许当时的确只是威吓她。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待训的鹰犬,有了二心,就要甩几鞭子让她吃点苦头,如此而已。
师月卿噙着泪,默然颔首,却又在下一刻猛地攥住她衣袖:
“——你曾问我师从何门,问我与蔺氏灭门有什么关系,珑玲,与蔺氏灭门有关的人不是我,是抚养我长大的法家理君!”
“当年,他们二人共同钻研辟兵术,希望能将卫国兵将全数改造为辟兵人,助卫国问鼎九州,蔺苍玉却不知何故,突然放弃了这个计划。”
“离开卫宫那夜,蔺苍玉手刃了一千多名通晓辟兵术的法家弟子,其中包括商怀,然而商怀死里逃生,七年之后,他成为法家理君的第一件事,就是赴雁鹜陂暗杀隐居的蔺苍玉,夺回完整的辟兵术!”
师月卿说到此处,已感觉到五脏六腑剧痛难忍。
她半倚在珑玲怀中,看着珑玲的侧脸想——
当初她触动禁制,也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吗?
她一把将珑玲推开。
“趁禁制还未完全压制住我,速战速决——梅池春!”
前方戒备的青年微微侧头,眼神淡漠地看她。
师月卿道:“就如你所言,你我断后,送她突围!”
躲在后方的秀秀看到三人身影如游龙而出,与此同时,玄龟令传来了远方的讯息。
秀秀匆匆一瞥,眼角眉梢绽开雀跃之色:
“——珑玲姐!汲隐大人说,墨家和儒家已各自登上巫山和北溟,正在安置灵讯柱石,若能成功,九州太岁瘴气尽消,兵家很快就能来支援!”
“道家清修之地,岂容尔等在此搅扰!”
之前在洞窟内遇见的小天师,带着同门师兄师姐而来。
小天师对秀秀肃然道:
“看什么?还不速速退……”
“好厉害!你居然带来了这么多人!我更厉害,我居然真能骗……搬来这么多救兵!”
秀秀抓住那小天师的道袍猛晃,指着远处的蔺青曜和法家理君道:
“都是他们在搅扰!我们只是替你们守山而已,但诸位天师也不用太感激我们,快去支援就是!!”
“你你你……先松手!松手!”
一脸肃然的小天师被她晃得晕头转向,同门师兄师姐们掩唇低笑。
人群后,有一容貌俊美,气度却沉稳如耄耋老翁的男子缓缓走出,正是道君南霁云。
目极远眺,辟兵人组成的十万大军无边无际,尽是些衣着褴褛的寻常百姓。
和诸子百家这些训练有素的弟子相比,即便成了辟兵人,凭空多出一境二境的灵气,仍然如蝼蚁般渺小。
南霁云叹然一声:
“古之真人,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然放眼天下,芸芸众生,皆为凡人,又岂能以真人的标准,要求他们看淡生死,超然物外?”
“罢了,就出世一遭,功成,名遂,身退,也是天道!”
秀秀怔怔看着这个漂亮老头摸了摸她的头。
“小友,辛苦了。”
深入敌阵的梅池春很快觉察到道家天师们的加入。
他扯了扯唇角:
“之前见我们没胜算,全都装扑棱蛾子做壁上观,现在见我们占上风,倒是出来锦上添花了,听闻道家一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作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旁前来协助的道家天师笑眯眯道:
“客气客气,待会儿真要是形势有变,我们这些扑棱蛾子会让你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
梅池春没空同他们拌嘴,他望着前方受阻的珑玲。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珑玲这次出现之后,一招一式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她手中无剑,但梅池春仍能感觉到她周身运气流转的方式,不太像是法家心法。
她好像领悟了新的术式,只是尚不熟练,且没有趁手兵刃,懵懵懂懂依靠本能在尝试。
以她的天赋,但凡开窍,绝对开的不是寻常人的窍门。
她需要时间,以及足够她发挥的环境。
“——珑玲,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蔺青曜看着卫国大将军手持重剑,朝手无寸铁的珑玲斩去。
在他眼中,此刻的珑玲完全是方寸大乱。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被人斩断了命剑,与斩断道心无异,之前要不是道君南霁云出手终止了她和师月卿的战局,恐怕珑玲真的就是师月卿的手下亡魂了。
所以她现在才会连最基本的法家心法都开始错乱,即便能在卫国大将军手下过招,凭借的只不过是她过于强悍的创生灵气。
但高手过招,光有灵气远远不够。
她败局已定。
“蔺青曜。”
交手的间隙,珑玲抬眸,隔着硝烟冷冷注视他:
“你是蠢货吗?”
“……”
饶是蔺青曜再如何处变不惊,听到一贯低眉顺眼的少女吐露出如此粗鲁的字句,也免不了神情扭曲一瞬。
“……你说什么?”
“我说,”珑玲一字一顿,“蔺青曜,你真是个蠢货,你可知站在你身边的人是谁?”
蔺青曜冷笑: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战场无私事,你要是想用这等小事来挑拨巫山与法家……”
“蔺氏灭门也是小事吗!”
珑玲避开气吞山河的凌厉一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蔺青曜骤然凝固的神色。
“……你还敢提蔺氏灭门的仇!”
蔺青曜眉眼阴沉,怒火中烧:
“是你亲口说会陪着我,有朝一日,定与我同报蔺氏之仇!你现在在做什么!我问你,你现在与谁站在一起,又与谁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