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姜昙,我是齐国景公之女,生于齐景四十二年,死在十二月齐国兵败时,生前誓死不嫁周灵王,死亦顺心而为,一生不求无愧他人,但求无愧自己!”
借来的力量如水般从指缝里流逝,师月卿自知不敌卫无旌,却也不肯后撤半步。
她死死盯着商怀,道:
“就算是以卵击石,我也会让你知道,愚弄我的代价!”
……
珑玲看了看不远处的师月卿,又看着自己被梅池春紧攥的手腕。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但梅池春的力道大得前所未有,珑玲一时间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从脚底蔓延而上。
“你松开我!你放开我!我自己可以做到,我可以杀了他们——!!!”
宽厚温热的掌心扣住她后脑,梅池春抵住她额头,极近的距离,珑玲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对生的眷恋。
但他却握着她指尖,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你今日说,愿意嫁给我……我很开心……”
明明手下不知多少亡魂,指尖触及到温热血肉的那一刻,珑玲仍然脑海空白,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你说得没错……很多人……很多人都想要我死……我骗了你,我父亲其实并不是自愿赴死,那只是我给周王室最后的一块遮羞布而已,他死前挣扎的模样很难看,一点也不像个天子,我那时年纪小,要面子,假装自己一点也不怕,死过一次后才知道……死亡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件事……珑玲,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想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胸膛剖得更深。
九州鼎在百余年前救了他一命,可这一命并非没有代价。
它寄生在他身上,嵌进他的血肉,除非他自愿剖心,否则,即便他死了,九州鼎的力量也会保护天子血脉的身躯,外力无法剥离。
梅池春靠在珑玲的肩头,既想着为什么不能干脆痛得他立刻死掉,又感觉到珑玲滚烫的眼泪没入他后颈,一滴一滴,烫得他不知所措。
他忽然想,上一次他死得不甘,或许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眼泪。
这一次如愿以偿,他心情宁静得不可思议。
“……用它铸一把剑吧,太子姬弃没有什么东西属于他自己,他们都想要我剖鼎救世,我偏不救,我只救我的妻子。”
珑玲已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握着她的手送入心脏,已经握住了和他血肉嵌在一处的九州鼎,她想挣扎,但却在挣扎时听到他血肉撕裂的声音,那简直是她听过最可怕的声音。
她想求救。
她想向上天哀求哭诉。
但上空的灵域平静流转,蓄势待发,周遭血流成河,尸堆成山,众生自顾不暇,狼狈挣扎,没有人能回应她。
她好不容易才爱上这个人间,人间却为何不肯眷顾她所爱之人?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血液流逝,和心脏跳动的声响。
天地空茫茫一片,她向肉眼能看到的一切祈祷哀求,却抓不到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仿佛在一个无底深渊中不断下坠,她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只是坠落。
只是坠落。
“我要你从此无拘无束,无人可敌。”
“此剑护我妻,名为,护花铃。”
话音如碎玉落下,刹那间,燃魂成火,聚九州龙脉精华铸造的九州鼎,在「少阳君火」的淬炼之下,铸成了一柄世无其二的利剑。
剑鸣如万千铃震。
珑玲听到了回响不绝的情意。
第52章
天地无情,人心却会震动。
在场无人料到这样的惊变。
哪怕是蔺青曜和商怀,也难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
“卫无旌!”
商怀当机立断,立刻下令:
“撤——”
这样一把用九州鼎和「少阳君火」铸造而成的命剑,落在任何人手中都是无法估量的神武。
更何况……这剑落在了天下最配得上她的剑主手中!
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她的恨意,会将眼前所有人全都化作她试剑的亡魂!
卫无旌自然也知道他将面对的是多可怕的敌人,不敢有任何迟疑,与强弩之末的师月卿一击即离,掉头就走。
——咕噜噜。
师月卿呼吸凝滞,直到眼前血如泉涌,那个方才还强大得难以撼动的男人头颅落地,滚到她足下,她才缓慢地回过神来。
“替我照顾他。”
师月卿回头,没能看清珑玲的神情。
只看见她发丝在风中凛冽飘扬,身后是血流成河,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枕在血泊中,阖上眼,神情仿佛小憩般平静,生死不知。
珑玲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她甚至不敢细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用鲜血淋漓的手握住那柄剑,指尖还残留着血肉的温热触感。
胸腔里心脏跳得快要跃出喉咙,身体里血液和杀意一并沸然。
在哪里?
他们逃去了哪里?
珑玲如鬼魂般紧跟着,很快便将十万辟兵人的战场甩在身后。
密林深处,遮天蔽日,正是埋伏的绝佳位置。
珑玲刚入林中,便觉察到有残留的术式痕迹,但杀念支配着此刻的她,让她全无半分畏惧。
她踏入法家势阵中,从天而降的术枷集三名四境灵修之力悍然落下 ,即便是从前的珑玲,也不敢小觑这固若金汤的法家势阵。
然而,金光流转的篆字牢笼尚未成型,藏匿暗处的法家弟子只见那柄滴血的青铜剑剑尖微动——
所有人面露骇然之色。
她竟然一跃而起,主动迎上那座术枷,以五刑之一的「车裂」一式生生将其斩碎!
连三名四境灵修都无法困住她哪怕一刻!
这样的力量,这样锋利的剑芒,简直骇人听闻,本就是令法家众弟子瞻仰的前辈,如今更上一个台阶,实力悬殊,几乎让人毫无迎战的信念。
“商——怀——”
珑玲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刻,商怀便知道自己已必死无疑。
并未慌张逃跑,他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那玄衣少女浑身煞气走来。
有一名忠诚的法家弟子鼓起勇气,向前跨了半步,便陡然被削掉了半截长发,而在场竟无人看清她何时出剑。
她举起剑,眼神平静,像一名冷酷又仁慈的刽子手对他做出最后的审判:
“幼时,是你替我开蒙,半师之恩,我允你说最后的遗言。”
濒死之际,哪怕再镇定的人都不免有失态,但商怀注视着珑玲,眼里却没有半分对死亡的畏惧,他的目光中反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痴狂。
“真是完美……这世间,本来该有更多如你一般完美的辟兵人……只要将天下人都铸造成无惧太岁瘴气的辟兵人,抛却七情六欲,秩序井然,再无战乱与罪恶,那本是个完美的世间,你的心上人也可以继续做他的太子,天子,他本可以不必死……”
商怀迎着珑玲的剑,无所畏惧般靠近她,轻轻触碰她的脸。
若是不知前因,看起来简直像慈祥的父亲在与他心爱的女儿告别。
“苍玉也不必死的,是你害了她,你知道吗?”
珑玲长睫颤动。
“青曜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她和你相处的日子,却比跟他更多,或许是因为你,又或许是因为那些一批一批筛选培养长大的辟兵人,总之,她竟然对辟兵人生出了怜悯心,这个计划明明是她构想的,但她竟然开始动摇,她问我——辟兵人真的完美吗?”
“如果真的完美,为何当我听见她唤我母亲时,我会更容易心软?”
一个完全没有设想过的对话突然砸来,将珑玲固有的认知砸出一条裂痕。
商怀微笑道:
“如果她没有心软,卫国早已终结乱世,她是世人敬仰的万兵之母,我是她身边最忠诚的臣子,我也不必对蔺氏一族痛下杀手,只为夺回被她带走的辟兵术……若是黄泉再见,也不知她还会不会等着我,报当日之仇。”
“黄泉后的事不归我管,我只知道,蔺苍玉和蔺氏一族的血海深仇,不是由她的儿子所报,是我,替她手刃仇人,报了蔺氏宿仇。”
清铃响彻山野,长达百年的血海深仇,在她手中终结。
并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
珑玲站在原地看着商怀的尸首,良久,她反手用臂弯擦了擦剑上血水,对法家弟子道:
“带去给师月卿看一眼,之后再替他下葬吧。”
法家理君身陨于珑玲之手,按理说,她就该是下一任法家理君,然而看着珑玲这副模样,无人敢向她提起这事,她看起来对理君之位也全无兴趣。
法家弟子应声而去,珑玲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你操控这么多数量的辟兵人,又与他交过手,就算你再能躲,我也一样可以杀了你。”
林深处,传来一声嗤笑。
靠着一颗巨树而坐的蔺青曜将商怀之死尽收眼底,他面色平静,望着珑玲走来的身影,道:
“你一直有杀我的能力,但就和从前一样,你杀不了我。”
珑玲剑指他心口。
“因为,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能力救梅池春的人。”
蔺青曜目光灼灼,望入她漆黑眼珠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