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忽地冲林蒙吼道:“过来帮忙!”
林蒙靠近两步,却见这俩人打得太凶,他插不进去。
“愣着干嘛!按住他!”
林蒙这才反应过来,仗着自己身体肥硕,一下子扑过来,帮着林茂将林娇生按在地上。
林娇生却真像疯了一样,昨天今日,新仇旧恨,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让他死命挣扎着。
厉鬼在心头盘旋,林茂的眼睛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林蔚,你养妖怪是要害死咱们,你别怪大兄,大兄这么做全是为了爷娘……”林茂声音嘶哑地说。
“害人的是你!”林娇生满嘴是血,拼命喊道。
“你说什么?”林茂面容狰狞抽搐。
“你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你手里根本不止赵启一条人命!!!父亲包庇你,父亲觉得无所谓,可我告诉你,苍天有眼!你会被雷劈!!!”
林娇生吐出一口血沫,声嘶力竭喊出这些控诉的话语。
倏地,林茂像只红眼恶狼一样拎起林娇生的后衣领就往悬崖边拖去。
“阿蔚疯了,阿蔚是真疯了,阿蔚被妖怪附身了!为兄今日就为民除害。苍天有眼?好啊,那你看看苍天会不会来救你!你有什么委屈就去跟阎王爷说吧!”林茂口不择言地乱骂着。
林娇生被兄长扯着后衣在地上拖行,没想到对方竟真的对自己动了杀心。
可他也绝不会就此认命,他以手扒地死命抵抗——那样灵巧秀丽的手指,此刻已经在粗糙的岩地上抓磨得鲜血淋漓。
林茂将弟弟拖至悬崖边,按着他的头往悬崖下按,边按边阴狠地说:“你去死吧,阿蔚,像你这样没用的东西,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眼前是天刃山的无底深渊,风从深渊下吹起,狠戾阴寒,宛如来自地狱。人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莫说能不能救,根本连尸骨都找不到。
林娇生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死死抠着岩崖,眼看着半个身子已经被按出去,眼看着就要抓不住了……林茂狰狞地笑着,他寻思着,杀了弟弟就能把那只漂亮的猫妖据为己有,或者干脆献给河西王,无论怎样都是极好的。
恰在此时,忽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利矢当空袭来,“砰”地一声扎在了林茂脚边的地上。
只消再稍偏一尺,就能直接射在林茂身上。
林茂下意识松了手上力道,望着箭矢来处,怒吼道:“谁?!谁他娘敢射你老子!”
他这话喊完就见远处树林中走出一队人马。
人数不多,也不过五六个侍卫再加一个主子,可这些人一走出来,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林茂霎时面色大变。
那队人马当先之人便是景熙侯沮渠青川,长弓还被他握在手中,可见刚才那一箭便是他射的。
“放开他。”沮渠青川平静地说。
林茂毕竟是国子博士家的嫡长子,现下虽无官职在身,但也算见过世面。
最初的惊诧之后,他倒是迅速反应过来,赶忙丢开林娇生,上前两步向沮渠青川行礼:“不知大将军在此射猎,扰了大将军清致,还望恕罪。”
林蒙没什么见识,平日只会跟在林茂屁股后头打转儿,这会儿见林茂这样说,也上赶着有样学样道:“还望大将军恕罪。”
沮渠青川看上去倒是兴致颇高,摩挲着手中长弓,语带揶揄地说:“适才本侯在林中看了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可惜还没看过瘾,现下还想再看一看。”
这话说得也忒奇怪,林茂和林蒙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
仍是林茂反应快,忙不迭躬身解释道:“大将军许是误会了。我家这个弱弟,莫看人前彬彬有礼,实则从小便性子顽劣,色心颇重。昨日被父亲发现,他竟在家中藏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父亲实在气恼,将那女子赶出家门,谁知弱弟竟也追了出来。我们是奉父命来将他们带回去的。”
林茂仗着沮渠青川不知此事内情,干脆倒打一耙,直接把白的说成黑的,好人诬陷成恶棍。
怎料沮渠青川听完林茂所说,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林茂实在摸不准这大贵人究竟是何意,只得再次重复道:“还请大将军宽恕。”
林茂的这些客套虚词,让沮渠青川的眸光愈发深邃,玩味之意也愈发明显。
只听他用一种让人辨不清真假的口吻说:“若是本侯不想宽恕呢?”
第95章 摩睺罗伽(7) 用这条命去爱值得被爱……
就在刚才,沮渠青川匿于林间,将天刃悬崖边两位兄长欺辱甚至意图杀害弟弟的过程尽收眼底。
但他并没立刻上前阻拦,只因在看到恶行的刹那,他心底浮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和林娇生相识已有三年。
自初识那年他命林娇生给孟太后准备生辰礼,之后的这两年,每每太后生辰将近,不等他吩咐,林娇生都会主动做一份心意独特的寿礼送至侯府。
不得不说,这些别出心裁的寿礼让他在太后面前十分长脸。
譬如去年,林娇生亲手缝了条虎文袴敬奉尊前,其上所绣猛虎威风凛凛,仿佛活的一般。
虎文袴原是汉时武官的穿着,宜于习武骑射,而林娇生则匠心独运地在原有式样上进行裁改,使得女子亦可穿着。如此一来,这件虎文袴的寓意之一便是赞颂孟太后“巾帼不输须眉”,寓意之二乃是取猛虎之“猛”与太后之“孟”谐音,言太后虎啸风生。
孟太后一瞧见这礼物,登时就乐得哈哈大笑,一迭声说:“快赏,快赏。”
后来就连河西王本人也听说了国子博士家这个特别心灵手巧的男孩子,曾召见过林娇生。
不过那次召见并没让林娇生在河西王面前得到什么荣宠。
只因沮渠玄山崇尚武力和阳刚之气,对缝缝补补这种事毫无兴趣,而武力恰是林娇生不具备的,所以那次召见最终仓促结束。
但沮渠青川和林娇生却因意趣相投,这两年愈发走得近。
林家那些腌臜事,包括林家大兄二兄平日里是如何欺辱人,林娇生从不对外人说,可时间久了却也被沮渠青川探了个八九不离十。
今日沮渠青川原本是带着几名亲随来天刃山射猎散心,孰料恰好就遇到了林家这场兄弟阋墙的大戏。
他站在林间斑驳的光影里,看着在崖边挣扎得满手鲜血的林娇生,心头那隐秘的主意倏地生根发芽。
*
此刻,当沮渠青川说完那句“不想宽恕”之后,就见林家三兄弟皆以惊诧万状的神情看了过来。
沮渠青川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他决定让这满意再加深些。
“捆了。”
他冲身后打了个手势,那些训练有素的亲随立刻拎着麻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林茂和林蒙捆了起来。
原本占尽优势的林茂就这么突然被人扭着胳膊捆绳子,惊诧得眼珠都快瞪出来。只听他慌慌张张喊道:“大将军误会了,我们只是……只是……是兄弟之间戏耍!”
沮渠青川扭头问林娇生:“是这样吗?”
林娇生此刻已从悬崖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看到北宫茸茸又躲回了她之前藏身的那块大巉石后面,他在心里轻轻地舒了口气。忽地听到景熙侯问话,便将目光从茸茸身上转回来,没直说,但他摇了摇头。
林茂一瞧见林娇生摇头,立刻破口大骂:“林蔚你这狗娘养的——啊!”
话音未落就被人一巴掌打得詈骂变成了惨呼。
站在林茂身后的亲随收回抽林茂耳光的手,厉声喝道:“大将军面前胆敢放肆!”
林茂挨了这一巴掌,终于明白了景熙这是打算来真的,不敢再大声辱骂,只能喘着粗气瞪向面前的林娇生。
林娇生用淌着鲜血的手抹了把面上土尘,这一抹将整张脸抹得又灰又红,脏污不堪。
那边,同样被五花大绑着的林蒙见大兄挨了打,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发不出声。
“林蔚。”沮渠青川突然开口叫林娇生的名字。
其实林娇生在初入国子学舍的时候已经取好了表字,沮渠青川也知道这事,可他却从不叫林娇生的表字“娇生”,而是每每直呼其名——林蔚。
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娇生”这表字多多少少是带着些羞辱意味的——林瀚气恼儿子不够阳刚威猛,故意给他取这样的字。
认识的不认识的,在听到这表字的最初,基本都会或诧异,或疑惑,或鄙薄。
林娇生本人虽没觉得有什么,但作为他的友人,沮渠青川心里却十分不舒服。
这是一种变相的欺压。
父母与孩子,有时就是被过度美化的欺压关系。
听得沮渠青川突然叫自己,林娇生抬头望向面前这位贵人。
“这二人时常令你痛苦煎熬,是不是?”沮渠青川指着被捆住的二人问林娇生。
林娇生仍是没说话,他再次扭头看了一眼躲在巉岩之后的北宫茸茸。茸茸满脸土灰,衣裙也弄得破破烂烂,面上仍有泪痕……好半晌之后,林娇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刚才他们想对你做什么?”沮渠青川又问。
“……想把我推下去。”林娇生回答。
沮渠青川忽地笑了起来。
他是胡人长相,高鼻深目,五官锋锐,一笑起来十足的英朗,可眼中的光却让人通体生寒。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侯觉得,所言甚是。”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茂再顾不得挨不挨打,猛然放声哭喊道:“大将军饶命啊!我们不是要推他下去,我们是要除妖!对,除妖!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妖怪!她是只猫妖!”
他抬手指着躲在巉岩后面的北宫茸茸,一叠声地控诉着。
刚才他没跟沮渠青川说实话,其实是藏了私心。可现在眼看着小命都将不保,哪还顾得上什么据为己有什么献给大王,赶紧将这事抖出来保命要紧。
林蒙也跟着哭喊:“大将军明鉴啊,那女人是妖怪!”
谁知沮渠青川却连看都没看北宫茸茸一眼,只是唇边噙着一抹轻蔑的笑,瞧猴戏似的瞧着跪地嚎啕的兄弟二人。
林茂见沮渠青川不为所动,赶紧转头看向林娇生,边哭边说:“阿蔚,我可是你亲兄长,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啊!阿蔚,你敢杀自己的兄长,你天打雷劈,天理不容!你将来定会被你养的妖怪剥皮拆骨!死无葬身之地!”
好一会儿,沮渠青川似乎是被这喋喋不休的辱骂弄烦了,对亲随打了个眼色。
那亲随抡起拳头一拳砸在林茂脸上,“砰”地一声砸得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估摸着是把牙打掉了,疼得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他是你的亲兄弟没错,可他拦着你的路,你不杀他,你就会永远被他欺辱,永远痛苦。”
沮渠青川抬眼望着天刃山的巉崖,语气幽幽地,竟让人一时半刻听不出来,他这话究竟是在对林娇生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这句,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在手中用力搓了搓,继而手掌一翻,沙土落地,可他摊开的掌心已再不是刚才的白皙干净,而是变得脏兮兮的。
“你看,你的亲人就像这把泥尘,沾在你身上,他们的脏污和不堪,你都必须承受。若是不下狠心涤洗,他们只会让你变得越来越肮脏、卑贱。”
沮渠青川的话音越来越低,可那低沉的话语却愈发像是某种来自上古洪荒的咒音,冷冰冰地响彻林娇生耳畔。
“林蔚,倘若你什么都不做,你该如何保护所爱之人?倘若他们二人出去乱说,见人就说你那小姑娘是猫妖,要将她捉去烧死,你又该如何?”
听了这番话,林娇生垂于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