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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大军由左将军段持打头阵,一路驰策至此,却忽地被眼前出现的乱石唬了一跳。这种陡立的丘石他们不是没见过,张掖附近其实也有,只不过不如眼前这般多且这般诡谲。
段持眺目细看之后心下稍安——显而易见,这地方的土包包虽多但并不适合设伏,因为每一块丘石都是独立的,若是有骑兵藏于石后,一眼就会被发现。
可他也算是老将,当年曾亲手斩了崔凝之和张枣儿,他有得是鏖战手段。
此地虽无埋伏,但实在太过诡异,亦不可久留,段持心想。
“传令,全军策马疾驰!”
此令传罢,段持大手一挥,骑兵们扬鞭策马准备快速通过这段怪石奇诡之处。
马蹄声再次响了起来,河西国大军冲进了“恶鬼之墟”。此刻马蹄踩踏着土地,令那震颤直往黑暗的更深处传去。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队伍最后的骑兵只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拽自己。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连人带马摔进了突然出现的幽深之中。
“啊——”
惊叫声一波波传来,飞奔在前的段持猛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狠命勒紧了缰绳。
此刻,他感觉脚下的大地在嗡嗡地震颤着,像要裂开似的。
紧接着,四周响起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似乎有无数只通体乌黑的麻虫从大地深处爬了出来——
细细密密麻麻沙沙粒粒嗦嗦窸窸窣窣吱吱嘎嘎嘶嘶滚滚滋滋丝丝喀喀吱吱簌簌细细密密麻麻沙沙……
令人反胃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河西国的所有兵士皆下意识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段持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可怖,他用尽力气高喊道:“退出去!全部退出去!!”
可惜已经迟了。
他的话音还回荡在怪物般的丘石之间,更可怖的事情便已发生——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一坑一坑地坍了下去。
原来那密密麻麻的声音并非麻虫,而是地底的流沙被马蹄震踏后,直似惊醒的毒蛇,挣脱了地面压制,吐出血红色的信子。
牧人们说:“恶鬼埋在石头下。”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恶鬼之墟”绝不可以策马疾驰,只能缓步行走。因暗河与风吹的作用,使得每一座土石附近都已被掏空,其下灌注流沙。
像段持这样策马飞奔,马蹄踩踏大地产生剧烈震动,“恶鬼”瞬间便从怪石之下涌了出来。
霎时间,只见河西骑兵人仰马翻地摔进了眼前突然出现的沙坑里。马踩着人,人踩着人,折断的胳膊和腿,倒栽入坑中摔断的脖颈,四下惨叫连连。
但活着的人很快就发现,这坑其实并不算深,于是许多士兵开始攀着土石向外爬。
刚爬出土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蓦地响起——早就埋伏在四周的娘子军们手握利矢长刀攻了过来。
箭矢如雨,长刀如雪,杀得敌军措手不及。
段持从坑里爬出来,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拎起他手中兵器“咣”地一声挡住了一把向着自己劈头砍来的重刃——饮红。
“云将军,好卑鄙的手段!”段持声音嘶哑。
“兵不厌诈罢了。”
云安说完再次挥刀砍上,打得段持连连后退。
姓段的站都站不稳了却仍不忘出言挑衅:“云常宁,崔凝之那尼姑婆子就是老子杀的!你是不知道她死得有多惨,脑子流了一地都是,哈哈哈哈。”
他想用这些话扰乱云安心绪,岂料云安却完全不为所动,她原本拥有的喜怒哀乐都已经被拿走了,此刻她身体里剩下的,只有冷静和强大,只有刀光,没有感情。
见云安如此冷静,段持有些慌了。
又是“咣”地一声,段持的刀锋和云安的重刃再次猛烈地撞击于一处。
段持“呸”地吐出一口唾沫,鄙夷道:“你这丫头片子也敢使沉锋!”
云安没有在意段持的鄙夷,她以掣风而起的刀刃让段持知道,她不仅能使沉锋,且还使得很好。
饮红是在崔凝之死后才打造的,初时云安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要提着这么重的刀锋上沙场。要知道,重刃对于女子来说也许非但不是优势,反是负累。
可是现在,她突然懂了——饮红就是用来给师亲报仇的!
重达半钧的饮红,刀气似烈火逼面,每一击都是冷静到可怕的谋算,段持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忽听得云安怒喝一声,段持手中的兵刃竟直接被饮红拦腰劈断。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躲开便觉颈侧一凉,紧接着就是传遍全身的剧痛让他叫都叫不出来。
段持大张着嘴,饮红的重刃斩在了他的颈侧,半个脖子都被砍断,只剩些筋肉还可怜兮兮地连在身体上。
腔内鲜血如泉涌出,泼落于白刃之上,饮红正痛快地饮红。
“砰——!”
刚才还嚣张叫嚷的身体轰然倒地,腿脚虽仍在抽搐,可没过几息便再也不动。
云安收刀兀立,看着瘫在地上那人,轻声说:“……师亲,云安为您报仇了。”
“云常宁,”崔凝之的声音忽地响在她的耳畔,“你记住,可别信旁人说的那些烂道理,什么女儿不可握兵刃,女儿不能保家卫国,女儿没用,女儿只能生养。别信,一句都别信。”
崔凝之音声朗然地说:“你只管行去,女儿自有天地!”
我不信,师亲,我不信“只能如此”和“从来如此”,云安在心底对崔凝之说。
此刻,饮红仍被她提在手中,热腾腾的血从饮红的锋刃上潺湲淌落,她抬眸四下望去,娘子军们正挥刀奋战,没有人退缩一步。
师亲,您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娘子军的每一个女儿,现在都能做到世人认为她们根本做不到的事,她们勇敢,坚毅,温柔亦有力量。
一腔热血未肯熄,她们都是您的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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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酣战从旭日东升一直打到日头偏西。
一刀砍开挡在身前的最后一个敌兵,云安回身看去,见娘子军们已快将河西敌军全部收拾完。
她一直紧绷的心在此刻终于放松了些,借着“恶鬼之墟”的诡异地势,这一仗她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赢了。
等等,等等……
不费吹灰之力?
不对!!!
云安惊愕地抬眸四望,不对……这些进入埋伏圈的人根本不是沮渠氏的主力,粗略估算只有数千人,就算他们是前锋,那么中军也该抵达战场才对,而且这些人很明显只由段持一人统领,这些人里没有沮渠玄山,根本没有沮渠玄山!
难道说……沮渠玄山没走北线?为什么?!
云安的心猛地沉入深渊,现在最大的可能性是,她们被沮渠玄山将计就计了。
河西王根本没走伊稚斜瀚海,他只分出一股兵力从此处过,而敌军大部则一定是去了悬泉,沮渠玄山会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从悬泉一路杀向敦煌!
就在她们于“恶鬼之墟”埋伏段持并与之激战的时候,也许沮渠玄山也在和悬泉军厮杀。
悬泉是根本守不住的……李翩知道,云安也知道,甚至刘骖自己也知道。
他们说什么有八成把握拦住河西王,其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全是为了引诱林娇生入套,让他将消息递给沮渠青川,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八成?呵,也许连一成都没有。
那天,当大胡子刘骖乐呵呵地说着“老子要把沮渠玄山打趴下”的时候,他心里或许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倘若沮渠玄山没有中计,他就是第一个殉城的人。
“鸣金!鸣金!立刻后撤!”云安高声喝道。
待娘子军从“恶鬼之墟”撤回营地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五校尉清点人马,云将军命令所有人立刻整装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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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回敦煌的路上,云安感觉自己一颗心疼得厉害。
她揣着胡绥儿那颗冷冰冰的心过了足有五六年,期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疼,又闷又疼。
李翩现在还在城里等他们的消息,城内只有令狐峰手下的那些戍卫军,根本没多少人。
云安攥着缰绳的手已然发白,不就是被将计就计了嘛,没关系,兵法说得好,军以诈立,只要她们快点赶回城,赶在河西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回到敦煌就来得及,一定都还来得及。
敦煌和李翩,家园和爱人,都在前方,都在等着她回去。
李轻盈,你一定不能有事,求你了。
【第三卷·一刹那中悉能现】
第99章 痴人更说痴(1) 全都给我活着回来……
风里面有血的味道,很淡,要仔细分辨才闻得到。
自从眼睛越来越模糊之后,鼻子倒是愈发灵敏了。李翩站在城楼上,自嘲地想。
这股腥气似乎是从东边传来的。东边是抵挡沮渠大军的前线,那里有悬泉军和玉门军,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此刻正在对敌厮杀——只不知谁会迎头碰上敌军主力。
忽地一阵大风吹来,血腥消失无踪。也许刚才什么都没闻到,只不过是忧思过甚产生幻觉罢了。
李翩望着自己已经看不清楚的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眼疾与那些真正的盲者不同,这病是一阵阵的,每每因疲惫、担忧等事导致心气不畅时就会发作。眼病发作时,除了隐痛和畏光外,最糟糕的是每发作一次,他所能看到的东西就会变得更朦胧黯淡。
往好处想,这病不是持续的,只要好好服药,过个十天半月病症就会消失。
赵五思知道李翩眼睛的情况,给他开了内服的方子,什么蝉蜕、连翘、黄芩、荆芥、蒲公英,短暂的缓解效果确实是有,只是彼此皆心知肚明,这是治标不治本的事——纵使病情好转,视物时却仍是回不到发病之初。(注释1)
这种感觉就像是天空中正在西沉的秋阳,你没办法拽住它不让它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会变得越来越晦暗,直到酉时过后,光明彻底消失。
李翩抬手在晴明穴上捏了捏,再次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
远处是耕地。
此刻,长史宋浅终于放下了他那世家大族鼻孔朝天的架子,正率领乌泱泱一大群吏卒帮着农人刈麦。
他们必须赶在沮渠大军抵达之前,将田里的粮食全部打下来收入仓廪,之后将田中所余尽数烧掉。这是一种防御敌军的手段,既能保证被困城内的百姓不至挨饿,又可防止敌军就地取食。
再远处是草滩和牧所。
功曹张元显也带领手下人,正帮着牧户将牧所的马匹赶入城内。这些养得膘肥体健的骏马更是不能留给敌人,甚至连马草也得一捆捆全背走。
近处的雉堞旁,令狐峰手下的几名队主正领着士兵布置礌石。倘若沮渠氏率军攻城,礌石作为城防之物,可有效抵挡一二。
雉堞下的城墙外,还有许多士兵在修缮护城壕。壕内引的是不远处的龙勒水,今夏雨水颇为丰裕,龙勒水暴涨,直到入秋仍是滔滔汩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