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羊酪十分新鲜,乳白柔滑,盛在一只黑色陶土碗内,黑白相衬,看上去颇为诱人。
榆钱羹更是清爽至极。
榆钱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春风吹开的时令之物,经过仔细烹饪后,将一碗青绿盛于碗中,让人还未品尝就先被这满目青春勾了魂。
李谨并不是第一次在玉门大营用饭,但无论吃多少次,他都不喜欢这里的吃食。
从小在酒泉享受着锦衣玉食生活的他,就算如今退归敦煌,也仍旧被照料得十分妥帖。日常饭食就连精心烹制的鹿臛、羊缹、鱼腤,甚至胡炮肉,他全都不稀得,更遑论这些难以下咽的胡饼、盐菜、榆钱羹,故而每次在玉门大营用饭都让他觉得难受。
可是今天却与以往不同。
李谨吃着吃着就发现了一件好玩儿的事。
那个姓北宫的将军府清客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一个劲儿地往自己小叔身边凑。甚至刚才还借故斟茶,直接走到小叔旁边,整个人都快扒拉到小叔身上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是在闻什么。
还别说,这小胡姬虽然看起来愣头愣脑,容貌却是真的好,就算与胡绥儿相比也毫不逊色。
看她这样子,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吧?
难道是看小叔身边没人服侍,便想趁机攀上这棵大树?
嘿嘿,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了。
只是小叔的兴趣约莫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他现在身边亲近的只有那个叫云行之的男人,倘若他对美眷佳女感兴趣的话,房中侍妾恐怕早就排队排到大门口了吧。
这胡姬的小心思,还是太幼稚了点儿。
李谨在心里琢磨着,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打定主意要看这场笑话。
当北宫茸茸再次借着斟茶的名义往李翩身边凑的时候,场上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开口了。
云安:“北宫女郎。”
北宫茸茸正一边倒茶一边沉湎于那熟悉的气味当中。
她第一次凑过来的时候只是在辨识,现在已经可以十分肯定了。
凉州君身上的味道,旁人闻不出,但她闻得出,不仅闻得出,还特别熟悉。
分辨开尘土、阳光、熏香这些杂乱的部分,还剩下一味最重要的,就是——敦煌下雪的味道!
每年冬天,当敦煌城一场接一场大雪落下来,天地间便都是这种又冷又净的味道,冷清之余还带着些许苦涩。
——她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绝不会怀疑自己的鼻子。
没错,是他,一定是他!
此刻,北宫茸茸几乎是无意识地抽着鼻子,整个人离李翩越来越近,简直快要贴上去了。正闻得高兴,被对面的云安一叫,这才倏然回过神来。
北宫茸茸:“啊?”
她这一回神就见满屋子的目光都像粘在自己身上似的,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行为的不妥之处,霎时间满面羞红。
中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她,就算她再神经大条,这会儿也觉得那些目光万分灼人,尤其是其中还有好些绝非善意——有的厌恶,有的玩味,有的责备。
林娇生在所有人里地位最低,仍被安排在最下手的位置,此刻远远看着北宫茸茸被堂内所有人的目光捆住,困在了李翩身边,心里有些着急——除了着急还有点儿生气。
他虽离得远,但茸茸刚才的古怪举动却也都看到了。
他不是旁人,旁人或许都以为这漂亮的小胡姬是想用美色讨好凉州君,只有他知道,不是的。
当他看到那小丫头“呼呼呼”地抽着鼻子闻来闻去,闻完了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时,心头瞬间便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是吧,茸茸要找的那位故人,不会就是李翩吧?!
佛说人生八苦之一乃“怨憎会”,真是太对了,此刻林娇生简直有种癞蛤蟆爬到脚面上的感觉——不咬人,恶心死人。
这感觉使得他对李翩的讨厌又双叒叕上了个台阶。
那边,李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双凤眼斜斜地打量着北宫茸茸,语气轻佻地问:“闻出什么了?”
北宫茸茸还没答话,上座的李谨突然拍着手笑起来,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这位女郎可是瞧上我小叔了?我听说你们胡姬跟汉女完全不同,你们都是瞧上谁就直接跟他回家,什么媒妁六礼全都不管的。你也是这样吗?”
李谨说完,茸茸瞬间变得更加窘迫,脸红得就像捡起了门外红彤彤的落日一把抹在上面似的,整个人怔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谨还在笑:“小叔,你可真招人。”
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薄薄的厌倦,似乎为了表示自己虽然“缺廉耻”,但也并非随便来个投怀送抱的他都看得上,故意把身体向旁边移了移,离北宫茸茸远了些。
恰在此时,却听食案设在李翩对面的云安再次开口:“北宫女郎,你过来。”
她这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场中许多人已经忍不住替北宫茸茸捏了把冷汗。
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有关李云二人的流言蜚语,知道云安曾和李翩好过。
现在将军在座,将军的清客却当着她的面公然去勾搭她的旧情人,这不是在变着法子向将军挑衅嘛。
北宫茸茸听见云安叫她,赶忙低着头走了过去。
“坐这儿。”
云安指了指铺在自己身后的一张草褥,声音仍旧听不出是怒还是喜。
北宫茸茸一言不发地跪坐云安身后,她此刻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开始发懵。
她曾在脑海中设想过许多次,要如何翻遍全城找寻那位故人,找到之后要如何痛骂他不仁不义,或者抱着他嚎啕大哭,尽诉别离之情。
就是他,明明说好了要一直陪伴,却展眼又把自己扔了,扔在宕泉冰冷的水里,扔在千佛洞枯冷的夜里。
可即便是差点儿淹死,活过来后又过着浑身脏臭的流浪日子,她也并不恨他,甚至仍旧很想他。因为,他真的曾对自己很好很好。
现在,那个让她爱恨不能的人竟然毫无预兆地就出现在面前,再次杀她个措手不及。
她垂头跪坐着,越想心里越乱,渐渐地连呼吸都乱了,颊上潮红也愈发明显。
旁人看过去,都以为她是因自己当众勾搭失败而羞臊不堪,也许还在悄悄盘算着云将军等会儿会不会罚她。
云将军平日里确实从不公然发火,可女军当中倘有犯错者,她罚起人来却也是丝毫不留情面的。
北宫女郎,危。
但北宫茸茸此刻已没心情在乎那些时不时向她投来的目光了,她心里彻底搅成一锅粥。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感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按在了自己置于膝边的手上。
低头一看,是云安的手。
云安将一只手藏在身后,稳稳地按在了北宫茸茸有些发抖的手背上。
手心挨着手背,手背贴着手心,那种感觉,温柔至极,也温暖至极。
北宫茸茸的手忽然就不抖了。
第27章 诸心非心(4) 缠绵生香的感情戏……
林娇生趁散席时没人留意,一把扯了北宫茸茸,三两步跑到后院无人的墙角处。
北宫茸茸面上红晕已经褪去,刚才云安偷偷安抚她,让她乱糟糟的心终于平静了些。
“你说要找的故人就是李凉州?”
林娇生语气有些冲,开门见山问道。
北宫茸茸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鞋尖,轻轻点头。
“呵,这算什么?不期而遇的命定因果?”
北宫茸茸听林娇生说这话时语气不大对,抬头看他,果然见他面上神情复杂。
但她没理解林娇生为何这样,于是自自然然地说:“我也没想到这么顺利,算不算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样的话也给小郎主省了不少麻烦事呢,我很高兴。”
“你打算如何?”林娇生又问。
“我想去和他相认。”
“相认之后呢?”
“相认之后……”北宫茸茸似乎被问住了,窘迫地抓了抓耳朵。
这重逢太过突然,她还没想好相认之后要如何。
“他会把你带走。”林娇生的语气是笃定的。
“啊?带我走?”
“对。”
“你怎么知……”
“别问我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反正错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娇生刻意把那个“他”字咬得很重,话语里隐藏的含义也就变得明显:我俩都是“他”,我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带我去哪儿?回城吗?”
“不知道,也许吧,反正会把你日日带在身边。”
北宫茸茸突然开心起来,露出花儿一般的笑颜:“好呀!那我又能像小时候一样陪着他了。”
她没注意到,她这话一说出口,林娇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就像被人一把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里,湖水冷冰冰地裹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的嗓子莫名地发不出声音,全身都紧绷绷的,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想跟他走?”
北宫茸茸没心没肺地拍着胸脯保证:“小郎主放心,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林娇生只觉那片寒凉透骨的湖水又往头顶漫了些,快要将他完全淹没。
——都说别养猫,别养猫,猫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管是荒林里的山猫还是萨珊来的家猫,都是白眼狼。
北宫茸茸见林娇生半晌不说话,歪着头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林娇生看着面前这小胡姬不谙世事的模样,一肚子的闷火只能自己咽回去。
“没事。”
“没事就好!”茸茸开心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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飧食用罢,各自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