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看到李翩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开始兴致勃勃地给李翩讲述她的“发明创造”。
原来,敦煌城外一些农人在种粮的同时也会顺带种些染色植株卖给染料铺和画工们,其中一种植株名叫红蓝花,据说还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时引种回来的。
将那种红色小花采摘并捣碎之后就可得到红色染料,此染料不仅能用于绘画,还是做口脂的必须之物。
云识敏绘画需要大量的红色,可染料铺的红色太贵了,所以云安便经常去城外找农人采收红蓝花,拿回来帮养父制作红颜料。
后来无意中有一次,她发现将捣碎的花汁佐以蜂蜜调制出的红浆可以在羊酪上绘出图画,真是又美又甜,遂有了今日这一碗桃花酪。
说着说着,云安忽地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画技比起阿爷差远了,我就只会画些简单的花花草草,你别嫌弃。”
“怎么会,云姐姐画得很好。”李翩赶忙道。
“真的?”云安不信。
“真的。”李翩满脸笃定。
云安听他如此真挚地夸自己这三脚猫绘画,忍不住欢笑起来。
她这一笑,眼中平湖微漾,星子洒落天地。倏忽间,李翩的心跳又滞了半拍。
看着羊酪上那朵绽放的嫣红,他突然想起刚才那泼皮无赖喊云安的名字并非云安,而是:
“……孙红纱?”
云安一愣,忙解释道:“孙红纱是我以前的名字,刚才那人是我的生父孙坎,乡里人都管他叫孙老三。”
她说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反而让人看不出来,这名字背后究竟是泪还是笑。
李翩望着面前这明丽的女子,突然觉得她是不同的,跟自己在酒泉见过的那些柔软的美人都不同,可硬要说哪儿不同,他现在也说不出究竟哪儿不同……哎喂,快把自己绕进去了。
云安忽然一拍脑袋:“瞧我,差点儿把大事给忘了。”
话毕,只见她拎着裙摆,小羊羔似的“噔噔噔”跑向东房。
东房是云安的寝房,她在房间里一通翻找,片刻后手里拿着个钱匣回到正屋。
云安将钱匣放在李翩面前的食案上,轻声说:“小郎君,这是当年你给我的金柿子,我们一块未用,现下将它还给你。”
她怕李翩突然被还钱会觉得受到轻慢,说这些话时心下忐忑,说完了偷偷抬眼觑李翩。
孰料李翩却神色如常。
当年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儿,以为给别人的越多就是对那人越大的帮助,可事实上……在酒泉读书的这几年让他开了眼界,也学到不少世故人情,业已明白,这一匣钤着“李”字的金柿子根本不是云家能拿出来用的。
但当他打开钱匣却发现,非但金柿子原封不动,五铢钱竟也一枚未取——李翩瞬间有些惊愕。
他一面为云家父女的谨慎和不忮不求而感慨,一面又为自己当年的鲁莽而暗叹。
思绪转来转去又转回刚才那个问题上——云安与酒泉那些美艳胡姬完全不同,她不仅是美,更有一种说不清的独特,这种独特感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想到这儿,李翩抬眼去看云安,却惊诧地发现云安正睁着她那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见他突然看回来,四目相对,云安“唰”地一下移开眼睛,佯装无事发生。
可面上渐渐升起的红晕却出卖了她——雪白肌肤已嫣然如花,红白相衬之色,与食案上放着的那碗桃花酪实在相似。
就好像在刚才李翩陷入沉思的时候,她自己玩了一种很新的名叫角色扮演的游戏。
而她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呃,一碗桃花酪。
第47章 玛瑙与尘泥(2) 猝不及防地裸露在李……
看着云安羞红的脸,李翩这回没有心脏停跳,此刻他的心正“怦怦怦”地砸着自己的胸腔,砸得又准又狠。
莫名地,他又想起刚才孙老三说让云安给他做妾的那番话。
那些话语如同嗡嗡哼鸣的蚊蚋,在他心头盘旋着,挥之不散,于是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对云安说了句:“姐姐别往心里去。”
“什么?”云安没听明白。
“适才你父亲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李翩重复了一遍。
这回云安听懂了。
但在听懂的那个瞬间,云安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揪住又放开。
他说让她别往心里去,这里面究竟有几重深意呢?
他是李翩,是敦煌太守的独子,当今凉王嫡亲的侄子,别看他如今尚未及冠,但他在敦煌城的名气甚至不比那些高官来得差。
可她家……自云识敏被销了黄籍之后,云家就是杂户。孙老三倒是正儿八经的农户,可云安宁愿与那人毫无瓜葛。
实行编户齐民的百姓们,农户登记于编户黄籍之上,杂户则用赤纸另行书写。
云识敏被归入画工之列,云安自然也跟着云识敏成为杂户,成为比农户还要更低一等的存在。
——他是玛瑙,她是尘泥。
云安感觉自己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复杂滋味,那滋味很难形容清楚,其中有苦涩,有无奈,也有厌烦和抗拒。但她不动声色地将泛上舌尖的千百种滋味咽了回去。
“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我有自己的主意。”云安不亢不卑地说。
李翩听了这话反而有些惊讶,赶忙问她:“姐姐有何打算?”
云安微微一笑,并未回答李翩问话,而是岔开话题,道:“小郎君应该认得崔将军。”
“横槊将军崔凝之?自然认得。”李翩答道。
云安试探着问他:“崔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横槊将军是大伯的知己,不过他们并无男女私情,乃英雄惜英雄的君子之交。怎么了?为何突然问她?”
“没事,我就是听了许多坊间传言,对她有些好奇,正好你来了,我想,你知道的事一定比坊间更准确些。”
李翩浅浅地笑道:“坊间的话哪能信呢,坊间还说崔将军原本想当凉王后,奈何被大伯拒绝,一怒之下才去当了女将军,真是无稽之谈。我见过她的次数不多,对她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是个不苟言笑的冷厉之人,对人对己都很苛刻。不过想想也是,她若不苛刻,又怎能凭一己之力走到今日。”
“很苛刻啊……”听李翩这样说,云安低声念叨着。
李翩看着云安面上神情,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问她:“姐姐不会是想去投军吧?”
横槊将军得了李暠的许可,可以在敦煌及其下辖县域招募女子从军,这事许多人都知道。
云安赧然地笑着摇头:“就我这样,十有八九一去就被赶回来了。”
李翩也笑了,看着云安桃花一般的容颜,柔声说:“姐姐不去就好,军营太苦,不适合你。”
他嘴上说的是太苦不适合,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层——作为一个男人,他难免不被一些固有观念捆缚着,比如什么女人是水,男人是山,女人就该依附于男人,就像水总是环绕着山。
而在军营的尘土和热汗中摸爬滚打,他想象不出那种环境对女子究竟有什么好,也许那根本不是女子该做的事。
云安看着李翩的笑容,心绪愈发复杂,赶忙借着收拾食案以掩盖自己一潮一潮波涛汹涌的心浪。
桃花酪已经喝完,碗放在食案边,云安想去拿碗,李翩看她慌里慌张的样子就想帮忙,于是也去拿碗——两个人的手在碗边碰在一起。
很轻的触碰,却让云安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过肌肤相触。未时在千佛洞,她上马车的时候就是把手搭在他手心,被他拉上去的。
可从未时到申时,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却已经有哪里不一样了。
——两个人的相处,从坦荡无碍到纠结别扭,其实有时就只需一句话而已。
今天的这句话来自于孙老三,孙老三说“你要是瞧上了就带走,让我闺女给你做妾”。
云安缩了手,又觉得自己缩得莫名其妙,于是又去拿碗,结果慌里慌张把案上那卷竹简撞到了地上。
竹简摊开来,露出里面的字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郑风·子衿》,是一首女子唱给心上人的情诗。
十六七岁春心萌动,谁会不期待惊天动地的爱情和柔肠寸断的相思。
顷刻间,云安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情诗是她不为人知的隐秘灵魂,现在那灵魂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裸露在李翩眼前,简直让人羞愧欲死。
李翩看出了云安的羞臊,似乎也有些无措。一时之间二人都不再讲话,房间里铺开了一层厚厚的沉默。
不过这沉默并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他们就听到有人站在院门外喊云安。
“云丫头,云丫头——”听声音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是刘阿婆,我去看看。”
云安说完这话就飞一般跑了出去。
院门外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拎把镢头,看见云安从屋里跑出来,便提了提手里的镢头,说:“给你家还镢头,多谢啊。”
云安打开闩着的院门让刘阿婆进来:“阿婆客气啥。”
刘阿婆进了院子,将镢头放在灶屋外边的墙根处,一转身看到姣美的少女容颜正冲着她笑,不知为何忽地叹了口气,眼中突然泛起一片泪花。
“这是怎么了?”云安疑惑。
刘阿婆指着那镢头问:“你知道借这个是做啥?”
“做啥?”
“你还记着王家的小闺女不?”
这个问题,云安去太守府偷东西那天云识敏也曾问过她,她怎会不记得。
只听刘阿婆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没了。”
云安猛吃一惊,赶忙追问:“没了?!怎么没的?”
“怀上了,生娃,生不下来,硬是连娃带娘都熬死了。”
“可她……不是抵去做婢的吗?”
刘阿婆像看个愣姑娘似的看着云安,摇着头说:
“傻孩子,你以为做婢就是端茶倒水那么简单?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你的了,全都得看命。王家那妮子就是命不好。我告诉你,她怀的还是个男娃儿呢,若是能将娃生下来,怎么着也能当上小娘子,可惜……唉,命啊,都是命。”
云安的嘴唇在发抖,颤颤地问:“那她……现在……”
刘阿婆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轻声说:“氾家嫌晦气,把死人扔回来还给她爷娘,让赶紧处理掉。我家那小子,西边的孟大叔,还有你苟二叔都过去帮忙,找张苇子席把人裹好,跟她阿爷一起,拉去城外挖个坑就埋了。”
院子里明明没别人,但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说这话时仍旧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天地万物偷听去。
可这世道,天不仁,地不义,哪会在意蝼蚁一般贫苦百姓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