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识敏停下编草履的手,面色凝重,道:“天太冷,人一倒下就很难再起来。”
云安的眼神也十分黯淡,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轻声说:“前些日子刚把刘阿婆送走,谁承想没过几天刘家的小娃也不行了,后来是孙阿婶,现在又轮到赵大伯家……等这个冬天过去,杂石里的人又要少许多……”
听她说刘阿婆,李翩忽地想起自己见过那人,就是那个对云安说富贵人家没一个好东西的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上回见她的时候,她手里拎着个镢头,看上去身体颇为康健,谁知转眼人就没了。
年年冬天都会有穷人冻死、饿死、病死,今年又是极冷之年,免不了生灵涂炭,转死沟壑。
云识敏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唉。”
云安没再说话,低下头默默地缝补手中那件烂衣裳,那是一件敝褐,粗麻织就,糙烂不堪。
她一针一线缝得十分仔细,原本就雪白的肌肤在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更白,甚至已经白得透青;低垂的眼睫仿佛两只黑色蝴蝶,在凛寒的宿命中兢兢发颤。
李翩看着云安手里又旧又脏的黄黑色敝褐,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锦缎棉袍,也不知为何,心内忽地涌起一大片愧疚之情——这世上,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命若悬丝。
就在刚才,他刚走进云家的时候还在心内暗叹屋里太冷,后悔没把自己那件白狐裘给披上呢。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生着炭盆的屋里也能冷如冰窖——因为在太守府,不管外边有多冷,房间内总是温暖如春。
“你们说赵大伯的妇人得了伤寒,没服药吗?”李翩问。
“吃了几副,没什么用,杂石里的医工只会些最简单的方子,别的不怎么懂。”云安轻声应着李翩的问话,手中缝补衣裳的动作却没停下。
李翩看着云家父女二人各自忙着手中活计,而自己却坐在这儿像个只会混吃等死的没用东西,心内愧疚更甚。
他蹙着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有办法了!”
云安淡淡应道:“什么?”
“我有个好方子!早些年宋夫人说受了冻,父亲便请医官来给开了这方子。”
一听这话,屋里做活的父女二人俱停下手中活计,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不知是何药方?”云识敏问。
李翩被云安和云识敏整齐地行注目礼,发自内心高兴起来——自己能帮上他们,可真是太好了。
“药方我记得很清楚,附子三分,蜀椒三分,乌舄五分,细辛五分,白术五分,将这些药磨成散剂,以酒送服,每日服用三次,每次一方寸匕,很快就能好。”(注释1)
哪知他这边兴致勃勃地说完,那边父女俩却一齐陷入了沉默。
李翩见他们并不像自己这样兴致高昂,以为他们是不相信这药方的效力,赶紧补充道:
“给宋夫人开方的不是普通医者,是父亲专程从酒泉请来的医官,平日只在王宫内为伯母号脉问诊。那医官懂的医方很多,他说这方子叫‘伤寒逐风方’。宋夫人才喝了三四日就说自己病好了,你们信我。”
“我们不是不相信小郎君,而是……”
云识敏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小郎君可能不甚了解,这药方中,蜀椒、乌舄、细辛都是十分贵重的药物,哪怕只有一味,都能让我们这些人家掂量再三,更何况这一副药里就包含了三味……”
听云识敏这样解释,李翩这才明白,果然还是自己“何不食肉糜”了。
并非是为了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显摆自己,也不是为了证明他是竺因空说的天生鹿王慈悲心,此时此刻,他只是莫名觉得内心有一股驱力驱促着他,让他要为眼前所见所感的贫穷和痛苦做点什么。
若他未见旁人之苦也便罢了,但既然见到,就决不能不出手相助——他心里也有一根很犟的筋。
只见李翩从草褥上站起来,十分豪气地说:“你们放心,我一定能把药弄来!”
第49章 玛瑙与尘泥(4) 死在了惊心动魄的真……
李翩说话算话,果不其然,数日后便有三驾满载药材的马车停在了杂石里邋里邋遢的巷子内。
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里魁。
杂石里的里魁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名叫冯三钱。他家是这整个里闾间唯一的一户农籍,家中不仅有田地,还养了些羊羔。
冯三钱带着一身羊骚味儿走到李翩身边,看着这一车药材,要哭似的一直念叨着“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有了这些药,这个难熬的冬天或许就能少熬死几个人了。
他不清楚李翩的真实身份,只道此人品貌不凡、出手阔绰,必然出身于敦煌城内某个世家大族,旁的事,他这种小人物也知道自己不能多打听。
李翩让冯三钱领着里闾众人将药材卸车,又把一张写好的药方交给他,方子上写明了每味药用量多少、如何制备、如何服用。
冯三钱点头哈腰地接了方子,吆喝着众人赶快搬药。但他不识字,更别说看懂药方,所以分药配药的活儿最终还是落在了云识敏头上。
很快,云家的小院子里就摆满了一筐筐药材。云家院子本就窄小,这会儿更是塞得连下脚的地儿都快没了。
云识敏在清点药材,云安原本也要上前帮忙,谁知却突然被李翩拉住衣袖,将她拽到了巷子的暗角处。
“怎么了?”云安有些奇怪。
李翩抿唇轻笑,面上是王孙公子特有的骄矜得意,变戏法儿似的从锦袍内取出一只布包递给云安。
云安接过布包,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布包上还存留着李翩的体温,云安拿着它,感觉自己耳后有些羞热。
“姐姐打开看看。”
云安将布包打开,面上倏地显出一抹惊愕之色——布包内装着两样东西,一个漂亮的小陶罐和一串红艳欲滴的玛瑙璎珞。
“小郎君这是做什么?”云安讶然地问。
“送给姐姐的,”李翩笑得神采飞扬,“年节快到了,从前我阿娘在世的时候总是说,女儿家元正当天一定要戴红玛瑙,戴了就能得福佑,我就想把这串玛瑙璎珞送给你。”
说完这话,他又得意地补充道:“我上回在千佛洞看云先生绘画,菩萨颈子上就戴着这样一串璎珞,我觉得这璎珞也适合姐姐。”
哪知下一刻,云安却想也没想就将璎珞包好塞回李翩手中,摇头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李翩蓦地愣住。
他万万没想到云安竟然如此果决地不要这串璎珞——神采飞扬瞬间变成了黯然神伤。
这串玛瑙璎珞可不是他随便挑拣的,而是专程去了胡市,特意根据云识敏所绘形状,在那大胡子龟兹人的首饰铺定做的,可现在人家竟然不要,说他心里不受伤那是假的。
李翩面色黯淡,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二傻子。
云安也忽然反应过来,这样做大约是伤了他的心,遂也有些懊恼,一低头却见自己手里还握着个小陶罐,是刚才和那串玛瑙璎珞一起裹在布包里的。
那陶罐与农家平常用来腌菜或置物的陶土罐完全不同,不仅十分玲珑秀气,且罐面上居然还有彩笔绘制的宝莲花,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拿来装胭脂水粉的罐子。
云安赶紧打破难堪,问李翩:“这又是什么?”
“马脂膏。”
李翩答话的声音低沉无力,虽未生气,却难免带着失落。
云安打开罐子一看,果然,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淡黄色的脂膏状物,她认得此物,这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膏油。
“上次你缝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你手上长了冻疮,马脂膏治冻疮效果特别好,不仅能治冻疮,还能养肌,宋夫人每年冬天都要备许多,我问她要了一罐,想送给你……”
李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怕云安再次说不要。
云安看着他隐有怯意的模样,忽觉心头泛起一阵纠结的绵软情意。就如同那日在千佛洞,她时隔数年再次见到他时那般,说不清,理还乱。
她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姑娘,谁没长过冻疮,每年都长,又疼又痒,严重的时候甚至整块皮肤都会烂掉,十分痛苦。
从前没人关注过这事儿。原因无他,只因她们既不能不做活,也没钱买脂膏,于是只能自己忍着。
然而现在,她面前这位养尊处优的郎君,竟然在她缝衣服的时候注意到她手上的冻疮,还记在了心上,专门给她送了马脂膏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要,马脂膏仍旧太贵重,打从当初那一匣让她提心吊胆好几年的金子开始,她就默默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可再收旁人给的贵重物品。
可婉拒的话却死在了李翩那惊心动魄的真挚之下。
一股暖流淌过心头每一处缺口,让她说不出一个不字。
“多谢小郎君,这罐马脂我收了。”
听她终于答应,李翩那双好看的凤眼倏地清辉绽放,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
“不用跟我道谢,我家中还有许多,等你用完了我再拿给你。”
“好。”云安轻声应着。
待二人从巷子的暗角拐出来,却见西邻的牛大姐带着她小姑子牛二巧站在墙角愣愣地看着这边。
五家为邻,云家东邻姓赵,西邻姓牛,南邻姓苟,北邻姓杨。
牛家爷娘死得早,家里现在只有牛大兄和他婆娘牛大姐,外加小姑子牛二巧。
牛大姐其实并不姓牛,只是大家往常总是牛大兄牛大姐地叫,叫着叫着,连她原本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对姑嫂平日里跟云安关系不错,总是一起忙活儿一起闲聊,有需要也会互相搭把手。
牛家小姑子牛二巧与云安同龄,前些日子刚许给了杂石里对面杂沙里的一户医工,只等明年开春就出嫁。
李翩被那两个女人齐刷刷地盯着,十分赧然,赶紧躲进云家院子去找云识敏,装作尚有要事相商的样子。
牛大姐见李翩走了,一把拽过云安,压低声音问:“这是哪家的郎君?”
云安原本不想说,但转而一想,这牛家姑嫂都不是恶人,平常又十分照顾自己,遂答道:“李家的。”
“哪个李家?”
“我告诉你们,你们莫要告诉旁人。”
“你放心,我们老牛家的嘴紧着呢。”牛大姐拍拍胸脯。
“李太守家的。”
一听这话,牛大姐和牛二巧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他这是……瞧上你了?要不然弄这么大排场。”牛大姐又问。
云安赶忙摆手否认:“没有的事,他小时候跟着我阿爷认字,他来帮咱们是看在我阿爷的面子上。”
牛大姐听了这话,砸着嘴感叹道:“读过书的人家,到底是俺们不能比的。”
牛二巧扯了扯云安袖子,小声说:“既然你阿爷和他有这层关系,怎得不把你许给他?他是太守府的郎君,多么金贵的人,把你许给他,哪怕是去做妾也是顶好的事儿啊。”
牛二巧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揣着满满的羡慕。
牛大姐在自己小姑子肩上撞了撞,低声笑道:“傻妮子,那可是李太守的独子,咱们这些烂泥地里打滚的杂户,就是去给人做妾,人家也要掂量掂量呢。”
“做妾都不行?”牛二巧疑惑。
“那种人家都很挑出身,杂户哪比得上农户。想进大红门当小娘子,最低得是个农籍。”牛大姐撇撇嘴。
说完这话,牛大姐又想起一事,眉头微蹙对云安道:“说起来,你年龄已经到这节骨眼儿了,你阿爷是得抓紧张罗着把你许配。明年这时候你要是还没嫁出去,他可是要交五倍算赋呢。”
五倍算赋,好大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