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害怕吗?”
云安见她们这样说,抿唇笑了笑,也便不再提投军的事儿——去军营里与铁和血打交道,对少女来说,确实太苦了些。
“他家要是真来找你阿爷提这事儿,你答应不?”雷良妹又把话题扯回了李翩身上。
“我不知道。”云安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不是正室,但我听我大嫂说,只要你肚子争气,赶紧给他生个娃娃,你就再也不愁了。”牛二巧说。
云安没回答,低着头,面上仍旧浮着一抹嫣红。
三个女儿挤在矮矮的土榻上,初春的敦煌夜仍是冷飕飕的,云安拉起被子把三个人都裹了进去。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却一时之间谁都没再说话。
世间没有灯火能将所有人照亮。
女儿们在黑灯瞎火的暗夜里摸索着长大。期间有人醒来,惊怖地发现自己身处压抑牢笼,却也有人根本没机会醒来,当然,也有些人是自己不愿意醒来。
——毕竟,清醒比糊涂要痛苦得多。
*
送李翩去声闻寺跟着竺因空研习经文是宋澄合的主意。
最开始李椠十分生气,觉得宋澄合自己喜好佛法便喜好去,之前撺掇着让儿子出家没成功,现在又琢磨着要送儿子去跟那龟兹老头学经文,真是死性不改。
万一学着学着咱儿子真的看破红尘剃度出家了,这可如何是好?!
宋澄合对李椠的怒火那是一点儿也不怵,她知道李椠在自己面前就是个纸老虎罢了,于是把跟随高僧大德研习经文的好处掰开揉碎跟李椠讲了一通。
“送翩儿去竺上座身边,好处可多着呢。”宋澄合说得不慌不忙。
“一则,如今天下动荡,但这些年来,凡佛图广布之处从未有过太大骚乱,原因何在?便是佛祖以其无上智慧稳住了世人躁动难安的心。夫主在敦煌任太守的这些年,对待百姓如严父一般,倘若人心思乱,那可如何是好?不若让咱家翩儿也去研习佛法,让大家都看到,夫主您其实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呐。”
“二则,前些日子舅母来看我,听她说,索氏、阴氏、令狐氏都已将家中子弟送去竺上座那里修习了。索氏的那个庶子索瑄您记得吧?那孩子从小就被夸什么霞姿月韵、胸有大志,咱家小郎君若是不去,岂不是输给了他?夫主您甘心如此?”
“三则,咱们王上对佛法有着很深的好感,夫主您是知道的。小郎君过段时间又要去酒泉陪伴世子,万一哪天王上问起来,你都读过哪些经文啊,结果翩儿一句也答不上来,丢不丢脸?丢的不是他的脸,丢的是夫主您的脸。”
宋澄合洋洋洒洒一堆话,中译中之后无非三个意思:
第一,你李椠在敦煌干了不少恶心事,你当百姓都没怨言呢?送你儿子李翩去学佛法,让百姓看到了也能给你拉拉好感。
第二,敦煌的其他世家著姓都送子弟去学了,你不送,你儿子立马被人比下去。
第三,李翩将来肯定是要在酒泉出仕的,懂点经文才能讨好你家大哥李暠啊。
不得不说,宋澄合是个会拿捏的。
这一番大道理讲完,李椠果然被打动了,遂点头答应李翩待在敦煌的这些时日,每个月都去竺因空那里住上五到十日不等,狠狠恶补一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但他答应归答应,仍是趁无人时把李翩单独叫到书斋,捏着胡子装模作样地告诫儿子:学习经文是可以的,那里面确实有宏阔的智慧,但千万不要看破红尘剃度出家,行不?
见儿子点头应了,李椠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宋家女郎宋初净是阿涟的侄女,我看那孩子端庄贤惠,不争不抢,将来必能为你打理好后院,就想把她定下来给你做大妇,过些日子就上门提亲。”
老子一拍脑袋,想起了儿子的终身大事。
宋澄合本名宋涟,澄合是她的字;宋初净本名宋晚,今年十六,亦到了许嫁之龄。
李椠说这话并非征询李翩的意见,只不过是将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告诉他罢了。
孰料李翩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可!”
李椠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眉头紧锁,斥道:“哪儿不可?连宋家女郎你都看不上,你还想娶江左谢氏不成?”
李翩赶紧解释:“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只是觉得……太着急了……”
“这算什么着急,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整日没头没脑只会跟你那猫儿耍。况且又不是让你们明日就完婚,先把人定下来,你要是想多自在两年也随你。另外,阿涟的意思是,你房里现下还没小妇,也不能直接娶大妇进门,要被人看扁,得先给你物色两个小妇。”
“父亲……”李翩的语气仍旧显得焦灼。
“行了行了,就这么办吧,家长里短的事你继母做主就行了。”
李椠挥手,意思是让李翩出去,别再支吾着烦他。
李翩从书斋出来,看到李椠的另一个侍妾周小娘子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口,眼圈又红又肿,像是哭了许久的样子。
周小娘子本名周柳,是城内农户的女儿,生得灵秀可爱,而且很会做女红。
她和叶如一样,都是因为被李椠相中了皮色而纳为妾室。当初说得好听,穿金戴银不愁吃穿,再添个一男半女就能余生无忧。
可不知为何,这二人伺候李椠好几年了竟然都无出。时日一久,李椠对她们也失了兴趣,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现在两人都在宋澄合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当家主母。
见他出来,周柳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眶,细声细气地问:“小郎君,大人在里面不?”
李翩点点头。
为了避嫌,他和父亲的这两个侍妾平时都很少接触,也并不了解她们的生活和喜怒哀乐,这会儿见周柳眼睛肿得像核桃,忍不住问了声:“你这是……?”
周柳整个人显得战战兢兢的,见李翩问她,赶紧背过身去,说了句没事。
刹那间,李翩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小娘子云安低眉顺目地搀扶着大夫人宋初净从房内出来,宋初净神情安稳,云安却双目红肿,不知是为何事、为何人哭了多久。
他俊秀的眉峰紧紧蹙起,不忍再看似的,转身沿着花荫廊道走了。
第55章 爱欲烧手(2)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
竺因空自那次讲《正法华经》经之后便留在了声闻寺。
声闻寺的位置在罗城东北角,是一座占地面积并不大的寺院,地盘不大但进香之人却着实不少。
入了寺门不要进大殿,先向东再向北,沿着游廊一直往里走,尽头有个月洞门,过了月洞门就是竺因空的精舍,他日常便是在此地教导世家子弟们研读经文。
敦煌城的世家著姓跟世间庸众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惯爱跟风的,你家送孩子来读经,我家也必须跟上,一个学一个,上赶着把子弟往竺因空这儿塞。
来读经的子弟一般都会下榻在寺内禅房,李翩亦是如此,他这次要在声闻寺住十天。
与他同时住进禅房的还有敦煌索氏的索瑄和阴氏的阴善。
索瑄是索氏庶长子,祖上便是威名赫赫的荡寇将军索靖,到了索瑄父亲这一辈,索氏仍是敦煌城内极有势力的五大家之一。
索瑄生得出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人人皆赞他有乃祖索靖之风姿。但他性格淳厚,不喜武学偏喜佛法,且和李翩交情颇深,此前二人曾一起在泮宫陪世子读书,现在又同在声闻寺习经。
阴善也是阴氏的长子,但他与索瑄不同的是,他是嫡出,故而自认在身份上要比索瑄高贵,可旁人皆夸索氏小郎君却很少夸他,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忿,仗着自己嘴皮子利索,每次跟索瑄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
但他也惯会看人下菜碟,话语上的棍棒只敢打索瑄,却不敢动李翩分毫。
这三人之中,索瑄来声闻寺来得最勤快,月经似的,月月都来。上回他来的时候李翩没在,只有他、阴善和令狐峰,那回可真是苦了索瑄。
令狐峰见天摆着一张臭脸,无论昼夜都捧着一卷《佛说无量寿经》,除了竺上座之外谁也不搭理;阴善阴阳怪气,在背后骂令狐峰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面奚落索瑄是“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个什么鸟”。
索瑄被这两个奇葩夹在中间,实在是苦不堪言,发自内心想念他的好丽友——李翩。
这回李翩终于来了,索瑄也算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
竺因空这几日正在译经的紧要关头,于是停了日常功课,让李翩、索瑄、阴善这三人给他帮忙。
他译的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
其实这本经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由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出了汉文,但竺因空却并未直接取用鸠摩罗什的译本,而是要自己再译一遍。
原因是竺因空的师父生前曾心心念念想将此经译出,却因各种琐事最终未能实现。竺因空自师父圆寂后便决定亲译此经,也算是弟子给师父的一个交待。
此刻,索瑄坐在竺因空下手书案后边埋头写字,竺因空译出一页便递给索瑄,由索瑄誊抄;李翩在另一边的书案后整理那些泛黄的梵文经卷;阴善则给竺因空研墨,打打下手。
竺因空又译完一页,伸出手,原该李翩将下一页奉上,可这李家小郎君却像是被钉在书案后了似的一动不动。
阴善腾出一只手推了推李翩。
被人一推,李翩才回过神来,忙将梵文经页呈给竺因空。
竺因空面色沉沉地接过经页,却没有继续写。他放下笔凝视李翩,问道:“李轻盈,这几日你一直心神不定,发生何事?”
李翩虽未及冠却已取了表字“轻盈”,是他在酒泉的时候李暠亲自为他取的——这就不得不说,自乱世伊始,人命旦夕,一切年纪都提前了。
仿佛学堂里神游天外的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李翩颇有些手足无措,他放下经卷毕恭毕敬施礼道:“回上座,无事发生。”
“莫要诳语。”竺因空表情严肃。
李翩见自己随口扯的一句“无事”瞬间就被揭穿,心内更是着慌,话语也变得磕磕绊绊:“生徒近些时日确实有事发生,但此事生徒不敢说……生徒怕……怕辱没上座。”
“儿女情长之事?”竺因空再次一语中的。
“是。”
李翩羞愧地低下头,纵然再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但在竺上座面前谈论这些小情小爱,仍是令他惶恐不安。
一听“儿女情长”四个字,索瑄和阴善却都“唰”地一下搁笔抬头,四道精光射向李翩,四只耳朵高高耸起,生怕听漏一个字。
真是这边诚惶诚恐面颊红透,那边竖起耳朵还没听够——好个损友。
竺因空倒是没再追问下去,而是从书箧中拿出一卷经书递给李翩,道:
“打开,把廿四、廿五、卅二章读给我们听。”
李翩接过一看,竟是一卷《佛说四十二章经》,顿觉心头如覆千钧巨石。
这经卷文他早就学过,此刻已然知晓竺因空让他读的是什么内容。
但李翩仍遵照竺因空的指示将经卷打开,找到廿四章,读道:
“佛言: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又看向廿五章: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之后是卅三章,李翩继续读道: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佛说四十二章经》每章只有一段,三章也不过三段话。可这三段话读完,李翩却感觉身心皆已被这七十四个字狠狠压住,压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放下经卷,正襟危坐,不敢看竺因空。
竺因空却眸色凝重地看着李翩。
其实,说不失望是假的。当年初见这孩子的时候,他以血救蛇的举动便让竺因空心头一震,不是没想过若他真能剃度出家跟随自己潜心研习佛法该有多好,但事到如今,瞧他那相思百转的样子,果然还是个不能勘破的俗人罢了。
片刻后,竺因空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