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寻他?”
那仆役边说边抹了把淌在面上的热汗,借着说话工夫正好休息一下,喘口气。
“我寻他有急事,能让我进去不?”
这么漂亮的娘子,谁舍得拒绝啊,只见那仆役大方地说:“行,你跟我来。”
*
步障内,云安见了李翩,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翩却忽地变了神色。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出去。”
语气很冲,完全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云安被这话问得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步障内又闷又热,李翩额角挂着汗珠,整个人瞧上去忙碌又焦躁——这样的时候,他应该是讨厌被突然打扰。
这也正常,人在紧张忙碌的时候总会脾气差些,中途被莫名打断,换谁都难免窝火。
于是云安对李翩解释道:“我听说你在这里,我想过来给你帮忙。”
“不需要,你回去。”李翩拂了一下衣袖。
云安瞧了眼书案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竹牍。
那些竹牍应该是从声闻寺临时取用的写经简,现下都用布帛和纸页,这种写经简已经很少用了,原本杀青过的竹片上,又有了些虫蠹痕迹。
八十八个里,要写将近二百枚,还要按名册核对数目,有的里闾户数多,只一个里就有六七百人。
久未用的竹牍有些难写,李翩身旁那个小沙弥一副吭哧吭哧很费力的模样。
云安看着,忍不住又说:“我能写也能算,可以帮你们做这些……”
“我说了不用!”这一次,李翩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打断了她。
云安被他一吼,彻底怔在了原地——李翩今天的态度真的很反常。
往常是那么温润如玉的公子,对人对事都是和善的,就算生气也不会当面表现出来让对方难堪。可今天,他就像是打定主意要让云安难受似的,不仅语气冲,脸色差,还全身都透着抗拒。
“我……”云安嗫嚅着。
“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见云安还想说话,李翩干脆抬手指着步障的粗布帘子。
云安是第一次被李翩如此呵斥,眼眶瞬间就委屈得泛红。
不仅眼眶红,脸也红,脸红得自己都觉得烫,比那天李翩说要带她私奔的时候还要烫。
烫得心里直发苦,苦得喉咙里再挤不出一句话来。
李翩低着头继续忙手上活计,完全不再搭理她。
被晾在一边的女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咬着下唇,手指小心翼翼地抠着衣袖,完全没想明白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恰在此时,昌善里的里魁掀起布帘走了进来。
那是个壮实的汉子,眉眼长得十分蛮横,一看就是个脾气火爆的。
果然,那里魁瞧见步障内竟然多了个衣着粗陋的年轻女人,红着一张脸站在太守家小郎君面前,便以为她是浑水摸鱼来讨钱的,立刻粗声大气地吼道:
“讨钱回去找你们里正讨去!滚!”
这话吼完,那壮实汉子还在云安肩上用力推了一下,直推得少女一个趔趄。
可书案后的李翩,明知云安差点儿摔倒,竟是连头也没抬。
他旁边那两个一直帮着抄写数额的小沙弥——竺明善和竺明法,此刻倒是好奇心十足地抬头瞅着云安,其间二人还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俩小小年纪就落发入了声闻寺,日常跟随竺因空修行,但毕竟还是孩子,尚不知如何把眼中情绪藏深一些,于是云安便清晰地在这二人眼睛里看到了鄙夷和窥探。
在看到那抹鄙夷的刹那间,她想明白了,知晓了李翩为何坚持要赶自己走。
说到底,她只是个穷得要死的杂户,除了李翩给她的那一匣金柿子,恐怕这辈子再没摸过大钱。
放还税银这么重要的事,她一个外人上赶着来插手,恐怕惹得李翩对她存疑心了。
云安在内心自嘲地笑了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拼命收起自己的难堪和傲气,对着已经完全不搭理自己的李翩略施一礼:
“是云安唐突,扰了小郎君。”
话毕,云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障。
*
整个放还丧税之事纵然再有条不紊,也仍是到了未时过半才基本处理毕。
他们从金帛库拉出来的钱箱已经空了,八十八个里的竹牍也已经全部撰写完毕。
这会儿,那个唤作竺明法的小沙弥正将竹牍上所记数额和户数全部誊至一张绢帛上——李翩要带着这绢帛去酒泉,打算过后等李椠气消了,再将这明细账呈给父亲。
又等了一会儿,竺明法终于吭哧吭哧全部誊完。
李翩接了绢帛不敢再耽搁,留下索瑄在声闻寺外收拾摊子,他自己赶紧入寺见了竺因空,向上座禀明自己的打算,又得了竺因空的应允,从声闻寺牵了匹早就备好鞍鞯的快马,打算一鼓作气直奔酒泉。
谁知还没上马,忽地又想起一事——刚才他厉声呵斥了云安。
甚至云安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的时候,他还装作没看见,还任由那里魁推搡她。
想到这事,李翩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他转身又进了步障内,打算跟索瑄交待一声。毕竟他这一去酒泉,一时半刻恐怕是回不来的,或许可以让索瑄替他去杂石里瞧瞧云家父女。
“你怎么还没走?!”索瑄见他去而复返,十分吃惊。
“铭玉,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再帮帮我。”
“你只管说!”
索瑄总是这样大方地应承他,这让李翩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适才处置税钱的时候,有位女子来此处……”
索瑄略想了想:“哦,我瞧见她了,是个很有姿色的娘子。她怎么了?”
谁知被索瑄这么一问,不知为何,李翩却蓦地打住了话头——他突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云安。
任何人,也包括索瑄。
索瑄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友人:“李轻盈,你怎么了?”
李翩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之他现在心里乱成一团麻,又像是有一锅沸水在拼命翻腾,整个人都是乱糟糟的。
为了掩盖这团乱麻这锅沸水,他忽地岔开了话题,装作没事人一样笑道:“铭玉,多谢你,我留了这烂摊子让你收拾。”
“还跟我客套呢。”
“我走了之后,我父亲要是来找你麻烦,你就将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就行。”
索瑄故意打趣道:“瞧你说的,我还能自己揽下罪责,等我阿爷从高昌回来抽我不成?自然是全部推给你,让你阿爷恨不得奔去酒泉打断你的狗腿。”
李翩听他这样打趣,忍不住温润一笑。
“赶紧走,再不走你阿爷真的要来拿人了!”
索瑄一边说一边将李翩往步障外推,边推边不住嘴地催促:
“快快快!快马加鞭!赶紧走!”
第54章 嗔恚身缚(5) 给我把他衣裳扒了!……
二人边说边往步障外行去,怎知刚打起布帘就愣在原地。
只见前方不远处,五六匹马正从子城方向朝着声闻寺狂奔而来,一路上掀起漫天尘沙,惊得路旁百姓急忙躲闪,而那打头之人正是怒气汹汹的李椠。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就差最后一步……
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李翩感觉此刻自己胸腔内揣着的已经不是心,而是一块死沉死沉的巨石,缀得他连呼吸都变得有点困难。
李椠策马近前,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着李翩走去。
他面色铁青,眼神中泛着阴鸷凶狠的光,像头恶兽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那般令人心头发毛。
李翩心里也发毛,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眼看李椠越走越近,李翩忽然一掀衣摆跪了下去。地上满是粗粝的砂石,膝盖磨得生疼,可他却跪得无比端正。
“父亲。”
“你个兔崽子,你好大的胆子!!!”
李椠嗔目切齿,边说边抬起手中握着的马鞭,鞭柄差点怼到李翩脸上。
谁知李翩仍保持着沉静面容,俯身向李椠行了一礼,道:
“不知父亲所指为何?翩奉父亲之令在此放还税银,目下此事已毕,幸未辱命。”
一听这话,李椠瞬间额角青筋暴起,简直要破口大骂了——好你个小兔崽子,敢把锅往老子身上甩,老子什么时候给你命令让你来放钱了?!
但他不能骂,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像个市井村夫一样跳脚骂人。他得把火气暂时压制下去,可越压制他的表情就越是狰狞可怖。
只见李椠面上细肉都已经气得扭曲,牙也咬得更狠,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李翩微抬眼角,觑了一眼父亲愤怒的样子,藏在袖中的手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其实他今日让人大街小巷去吆喝,甚至把八十八个里的里魁都叫来,确实是故意的。不仅为了将钱财速速归还于百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阵仗弄得越大,李椠就越没办法。
堂堂太守大人,哪怕是为了自己那张面皮,也不可能在百姓全都知道了府衙放还丧税的时候突然叫停,更不可能把已经放还的钱再重新收回去。
他要逼着李椠骑虎难下,不得不将这些不义之财物归原主。
于是乎,他努力压住自己心底的惧怕,开始对李椠说自己打过草稿的谎:
“禀父亲,昨夜饮酒时,您对儿子说,您前些天做了个梦,梦见大伯,大伯说他很快就要去往阿弥陀佛之净土,不再需要任何俗情俗物,尤其世俗钱财还会成为他西行的阻碍。……昨夜您特意交代儿子,让儿子将这些丧钱全部归还百姓,积善累功,以此襄助大伯去往佛国。”
这么一段话说下来,李椠听出了李翩的意图——儿子是在逼他,让他再动不得分毫。
霎时间,李椠只觉一股猛烈的怒火“轰”地一下烧在胸口,差点没把胸腔给烧炸。打从娘胎落地,他从没这么窝囊过,偏偏现在让自己如此窝囊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人们总是很容易就承受上位者给予的难堪,却往往无法接受下位者的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