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恰好用罢飧食,正是女军们一天当中最有空闲的时刻,故而大家一听说有人来大营提亲,全都“呼啦”一下跑出来瞧热闹。
云安和马兰花还没走近就听到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新郎君是哪个?”
“听说就是个子很高的那个,就那个,站在后边那个。”
“带了许多聘礼啊。”
“哪儿呢?哪儿呢?”
“全摆在那边,墙那边,快看!”
“哎呀我的娘,真是发财了,有羊皮,衣裳,履子,爷娘啊,剩下的看不清……”
云安忍不住咬紧下唇,感觉自己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冒汗,脚步也飘忽忽的,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李翩离开杂石里的那天。
那天他神情冰冷,连一句体己话都没留给她就走了,走得那么仓促又果决,现在却突然跑来提亲,也不知是想给她个惊喜还是惊吓。
他怎么敢直接来军营提亲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知羞不知臊!
真是个冤家!
第73章 山石微尘(4) 超级开心!云安又有母……
将军府的前院内,一群来客将负手傲立的横槊将军崔凝之几乎团团围住。
当先一人是个年约而立的男子,手执羽扇,头戴纶巾,面上髭须修剪齐整,这便使他从头到脚都透着文雅之气。
只见那人向崔凝之行礼道:“鄙人乃西域长史府门下掾,姓崔名籍,表字竹行,特来拜会横槊将军。”
“索大郎?他派你们来我这儿做什么?”
西域长史统管西边那些小国,其下有军队和属官,门下掾亦为长史府属官之一。前文已述,目下西域长史府设在高昌,崔凝之称呼的索大郎便是索瑄阿爷,乃现任西域长史。
“将军前些日子遣女军与长史所部一起剿了一帮羌匪,”崔籍边说边将站在身后的一人拉了出来,推到崔凝之面前,“此人乃长史麾下幢主,名叫孔黑牛。鏖战时不慎跌入沙湖,差点儿被淹死,多亏将军手下女军舍命相救。孔幢主回到高昌后,将此事禀报了索大人,求得大人应允,今日特来向那名女军提亲。”
这孔黑牛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膀阔腰圆,身量也极高,往那儿一站比崔凝之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见过横槊将军。”孔黑牛行礼。
崔凝之沉默地打量着面前这身强力壮的男人——原以为救起的只是个小兵,孰料竟还是个幢主,也算得有为之人了。(注释1)
“你连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都不知道,就上我玉门大营来提亲,未免太草率了。”崔凝之淡淡地说。
孔黑牛却咧嘴大笑:“这咋能不知。崔大人已经帮着打听过了,说她姓云名安,家住敦煌郡城杂石里,是个杂户的女儿。她阿娘是个胡姬,许多年前就死了,是她阿爷把她拉扯长大,她和她阿爷相依为命。”
崔凝之不禁一愣,打探得可真够细致,连人家爷娘的事儿都摸清了——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此人是幢主,索长史自然不会让他娶个身家不明的女人。
崔籍看崔凝之神色凝肃,遂开始见缝插针地和她套近乎。
“将军,籍听家尊说过,当年曾有一批清河崔氏之人徙居河西,家尊便是其中之一。不知崔将军本家哪里?可也是清河崔氏?”崔籍笑道。
清河崔氏乃关东望族,郡望在清河武城,是当今天下世家著姓之一,比之陇西李氏也毫不逊色。
崔籍先说自己是清河崔氏,又问崔凝之是否“也是”,话语间便有两层意思:一是在跟崔凝之套近乎,同姓一家亲嘛;二是不着痕迹地给崔凝之抬身家——隐晦的奉承之词。
怎知崔凝之却丝毫不肯就坡下驴,直接答道:“我家是农户。”
好家伙,非但不是清河崔氏,甚至连个芝麻粒大小的世家都不是,崔凝之却毫不忌讳地说了出来。
向来能言善辩的崔籍被对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给彻底噎住,心道果然是行伍粗人,连一点面子功夫都不会做,遂讪讪地笑,眼瞅着对话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恰在此时,却听府门外响起好大一阵躁动。
“云安来了。”
“云军正来了!”
“常宁,快来!”
“他们是来找你提亲的,你快去看看!”
云安才刚到将军府门前,就被这群看热闹的女军推着给推了进去。
待她迈进大门看见孔黑牛,一颗心瞬间便从狂跳一百八恢复到了正常八十八。
——原来不是李翩。
是这个人,这人她记得,就是剿匪那日掉进水里被她救起的兵士。
“将军。”云安先上前向崔凝之行了个礼。
崔凝之指了指孔黑牛,问道:“记得他吗?”
云安点头:“记得。”
“他叫孔黑牛,是索长史麾下一名幢主,剿匪那日扮作兵士模样。”
孔黑牛一听云安说记得自己,瞬间又高兴又得意,大笑着对崔籍道:“云妹妹果然还记得我,我就说嘛,哈哈哈。”
云安听得他如此亲昵地管自己叫“云妹妹”,心里莫名生出些反感,但面上不好表现出来,又听崔凝之说他是幢主,于是上前行礼道:“多日不见,不知孔幢主身体好些了吗?”
孔黑牛见云安关心自己,愈发高兴:“好了好了,全好了。云妹妹的伤好了不?那回是我大意了,连累妹妹。”
“劳烦挂心,云安的伤早已无碍。”
崔籍见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还挺聊得来,便含笑言道:“我们今日是特来向云女军提亲的。原本应该去杂石里找你阿爷,但你现在归属崔将军麾下,你跟我们走之前,须得先禀明崔将军。”
云安听了这话,心头不适之感愈发强烈,但她强压下自己的情绪,恭敬地问:“为何找我提亲?”
只听孔黑牛豪爽地说:“上回多亏妹妹舍命相救,黑牛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只有娶了妹妹,才能报此大恩。你跟我回高昌,你且放心,我孔黑牛定会让你日日吃香的喝辣的,绝不受一点儿委屈。”
崔籍也顺势在一旁帮腔:“孔幢主乃长史麾下股肱之才,将来前途无量,云女军跟着他,不会委屈的。”
云安听得他们在那儿欢天喜地安排她嫁人,也不问她是如何想,也不问她究竟愿不愿意,心头那股烦躁之气已经快把七窍都堵了。
她看看崔凝之,又将目光移回高昌来的那些人身上,郑重地说:“诸位恐怕是误会了,云安救人并非为了钱物或良缘,只是发自本心而已。这门亲事,云安不能答应,诸位还请回吧。”
话音甫落,孔黑牛和崔籍二人直接呆在了原地。
——竟然被拒绝了?!
孔黑牛的脸瞬间涨红如猪肝,在听到云安不允的话之前,他是真的打死也没想过自己会惨遭拒绝。
他是幢主,手下有大几百号士兵,只要再立些战功,下一步便可升为杂号将军,届时甚至可以跟崔凝之平起平坐——横槊也不过是个杂号将军罢了。
诚如崔籍所说,他孔黑牛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可如此鹏程万里的自己,今日竟被一名小小的女军给拒绝了?!
这像话吗?
这忒么像话吗诸位?!
崔籍瞅着孔黑牛神情不对,赶忙站出来打圆场:
“云女军毕竟是个大闺女,许是因为羞涩,自己不方便应承此事。依我看,不如崔将军替她应了,她现下归于崔将军麾下,崔将军便如其父母。父母替儿女应承姻缘大事,本就理所应当。”
云安一听要让崔凝之替自己拿主意,心里着急,赶紧说:“我并非因为羞怯才故意拿腔拿调,我在家中的时候已经许给了……”
谁知她这话还没说完,直接被孔黑牛打断。
只听孔黑牛黑着脸大声呵道:“少放屁,我们全都打听过了,你根本没有许配人家,少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粗言粗语刚说出口,崔籍就在他背后狠命拍了一巴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太粗鲁了,兵营里养下的大老粗性格暴露无遗,遂又慌忙找补:
“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打听过了,云妹妹并未许给旁人,跟了我不是正好?云妹妹是杂户出身,如此低微,攀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就算攀上了也是给人做小,还不如跟了我孔黑牛,我定会让你做大!”
世家大族……攀不上……只能做小……我让你做大……
话是越说越离谱,云安听他说着,心内已经从烦躁变成了烦怒。
但她咬着牙没发火,也没急着说话,她在思忖究竟该怎么办。
也许崔籍说得没错,孔黑牛是个好人,但实在粗鲁,又自视甚高。在他们这类人看来,“我愿意娶你”,就是我给你的最高赞赏。
呵。
可话又说回来,其实他这想法也不算多错。大多数,甚至绝大多数出身低微的女人,能被一位幢主聘去做新妇,都是幸事,是可以晚上捂在被子里偷偷乐的大好事——可那是别人,不是云安。
云安又犟又硬,面前这些人都不知道,她可是个连武昭王亲侄、太守亲子都敢拒绝的人。
思至此,云安不亢不卑地看着孔黑牛,朗声道:“多谢孔幢主抬爱,但请恕云安实在不能应承此事。云安拜别家父,投入崔将军麾下,是铁了心要做出一番功业的,儿女情长之事,云安暂不愿思量。”
孔黑牛见这女人当众拂他面子,几个人轮番劝说都劝不动,真是块粪坑里的石头,遂再也忍不下怒火,气冲冲地说:“臭妮子,老子这是给你面子,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你是嫌聘礼少了是不?告诉你,老子有的是,说吧,你还想要啥?只要你说,老子都给你弄来!”
云安听他一口一个老子老子,脑海中刹那间便浮现出孙老三的模样。孙老三也喜欢说老子、兔崽子、贱妮子这类粗鄙不堪的词语。
云安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按住胸腔内腾腾燃烧的火,正要继续跟孔黑牛分辩,那边一直没说话的崔凝之却突然上前两步在她肩上拍了拍。
崔凝之沉默的原因其实是想看看云安究竟能忍到何时,她的定力究竟有几分。现在,连崔凝之自己都觉得那孔黑牛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了,云安却仍能忍住不当场翻脸——看来自己没看错,这是个值得栽培的孩子,崔凝之心想。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诸位了。她是我干闺女,我打算过段日子就送她去酒泉。我崔凝之的闺女去酒泉护卫王上,应该不违礼制吧?”崔凝之目光转向众人,语气里满是慈爱和骄傲。
话一出口,场中所有人俱不免瞠目。
云安惊的是崔凝之突然说自己是她干闺女,这是何时之事?送自己去酒泉护卫凉王又是从何说起?!
崔籍和孔黑牛惊的是——原来这女人竟是要献给凉王的。
凉王李忻喜好胡姬的事几乎整个凉国都知道,他们若是敢触凉王的霉头,那才真是活腻了,到时恐怕连索长史都护不住他们。
事情闹到这程度,高昌来的那些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几个人面面相觑一番,看来这次是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大营外便是戈壁荒漠,夜里行路恐遇见野兽,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先在此歇息,明日再启程。”崔凝之发话。
崔籍:“多谢将军。”
孔黑牛:“……谢……谢将军……唉。”
崔凝之遂命几个女军领着这些高昌来的人去营房安歇。
一群人抬着那些聘礼,神气活现地来,垂头丧气地走,这会子连聘礼都显得丧里丧气。
*
所有人都走了,云安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凝之正要转身回房,却听云安在她身后大声说:“将军!我不去酒泉!我不去侍奉王上!”
崔凝之脚步一顿,转身看着云安,疑惑道:“谁让你去酒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