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前我随父亲田猎时无意中发现的一处宝地。”李翩语气松快地说。
待云安栓好缰绳,他便上前牵起她的手,牵着她向湖畔走去。
湖畔除了开得正盛的芦花外,还长着好大一片芨芨草。
芨芨草是河西干旱之地极为常见的一种野草,秋来万物凋零,这种野草的叶尖也会开始泛白,远远望去一片茫茫,故而百姓们又将之唤作“白草”。
李翩牵着云安在湖畔的一丛芨芨草旁并肩而立。
“这么美的湖,它有名字吗?”云安问他。
“这是一片野湖,大约是没名字,不过我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须曼那’。”
“须曼那……我好像在经书中读到过,可我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了。”云安抿唇思索着。
李翩抬手指了指湖面,问道:“你看这湖泊的形状,像不像一片花瓣?”
云安仔细一瞧,还真挺像的。
“‘须曼那’是一朵花的名字。佛经中记载,它是一种黄白相间、芳香扑鼻的花,这花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悦意花。所以,须曼那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称心如意。”
李翩谆谆地解释道——悦意花,愿你悦意,我的姑娘。
云安面上绽放出暖融融的笑意,又问:“为何带我来这里?”
“其实我还有些重要的话想对你说,昨天没来得及。”
“嗯?”
李翩转头凝视着云安,语气坚定地说:“常宁,你和我一起去酒泉吧。”
他将帛鱼给了云安,云安没有拒绝,他终于松了口气。可转而又想到,等他去了酒泉之后,相爱之人就要长久分两地,这又使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听闻此言,云安眼中立刻显出惊诧之色:“让我跟你去酒泉?!”
“对,我知道你不甘心一辈子卑微平庸,所以才投于横槊麾下。你跟我去酒泉,到时我去找王兄请命,让他直接封你做将军,这不是比在玉门大营当个小小的军正更好吗?”
云安眼中诧异褪去,了然地说:“你是想帮我走捷径,让我沾你们陇西李氏的光。”
李翩的嗓音忽而变得有些沉郁:“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们或许很长时间无法见面……我绝没有不信你的意思,可昨晚我辗转难眠……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跟我去酒泉,不仅能让你得偿夙愿,我们也不用分两地。”
说这话时,他眸光真挚地望着云安。
他想出这主意,倘若换成是旁人,能有这样的终南捷径可走,肯定会毫不犹豫就答应。可他却对云安没把握,云安不是旁人,她不是一个愿意走捷径的人。
越是没把握,他就越想攥紧她。
云安望着眼前澄碧的湖水,好半天一语不发。
她沉默的时候,李翩感觉自己手心都已经开始冒汗。
他张了张口,想问她:在我和娘子军之中,你选哪一个?
可他终究没问。
这话太蠢笨了,之前不是已经有过一次二选一了吗?当时云安跪下求着他要跟他一刀两断,她在李翩和崔凝之中间,果断地选择了崔凝之。现下她虽然收了帛鱼,难道就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她是个那么犟的人。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云安浅笑着摇了摇头。
“多谢小郎君美意,可是,云安想留在娘子军。”
果然如此……她选择了娘子军。
——她又一次拒绝了他。
一抹自嘲的笑浮现在李翩唇角,明知她会拒绝自己,但还是每次都忍不住,想让她轻松些、舒服些。
云安看出了李翩眼中无可抑制的失落,主动抱着李翩手臂,将头倚在他胸前。
“我不想离开敦煌,”云安好听的嗓音柔缓响起,“我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长大,我的根在这里。酒泉是王都,那里确实很好,但那种好,不属于我。敦煌是我的家园,我喜欢它,我想留在这里守着它。”
“家园……”李翩低声念着这个词。
“李轻盈,你说,什么是家园呢?”云安突然问他。
李翩像是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思忖片刻后,迟疑着说:“家园是养育我们、宽容我们的地方。”
他明白这问题他答得太空洞了,可他突然被云安这样一问,确实是没想好。
“所以我不想离开它,我想好好保护它。”云安说。
李翩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她紧拥入怀:“你说得对。敦煌不仅是你的家园,也是我的,是我们应该一起守着的地方。是我想的太浅薄了,你在敦煌等等我,两年,至多三年,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云安从李翩怀中抬起头,亮闪闪的黑眼睛望着他:“你也会回来?”
“回来!”李翩笃定地答,“我先去伴驾王兄,之后就自请外放,你放心,我绝不会在酒泉贪图享乐。”
提到王兄李忻,李翩突然想起,自己那兄长是个典型的爱美人不怎么爱江山的主。那人尤其喜欢胡姬,身边跟着的基本上都是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的美艳胡女——可云安却比她们更美。
也许云安不去酒泉是对的,万一她去了之后被王兄看上,那可如何是好。
李翩正七想八想地想着这茬,忽见云安踮起脚尖把唇凑在他耳边,悄声说:“贪图享乐之辈可能是这天下任何人,但绝不会是你。”
她柔软的双唇贴着他的耳垂翕动,直叫他霎时间心头万猿惊起。
李翩强忍住心底骚动,垂眸去看云安,却见心上人咬着下唇狡黠地笑——她是故意的!
此念一起,竟似撬松了身体中那道隐蔽闸门,门内有躁动的欲望和深切的爱意。
“你收了我的鱼,答应过我,你是我的……”
李翩将唇贴上云安额头,喃喃地说。
双唇开合,温热的呼吸跌落,额头上痒痒的,连带着心也开始瘙痒。
“我答应了。”
云安没有犹豫,低声应道。
“轰”地一声巨响,闸门被猛力撞开,洪水滔天奔涌,欲海于瞬间掀起巨浪。
他不想再等了,一刻也等不得!
李翩忽地用力一抄,云安猝不及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一声惊叫刚涌上舌尖,又被按倒在身旁那丛芨芨草上。
一双炽热的唇不容分说吻上了她。
云安闭上眼睛,感受着李翩的吻。
此刻他们幕天席地,在草野湖畔,在天地的怀抱中,忘情地亲吻着彼此。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昨天在小屋内亲吻的时候,是一种狭隘的紧张感,她怕被人瞧见。
可此时此刻,幕天席地的两个人,在这壮阔的苍穹下,竟然连紧张都变得壮阔无比——她仍怕被人瞧见,却又隐隐希望被人瞧见。
让他们瞧去吧,瞧见一对儿炽烈的男女拥抱在莽莽荡荡的河西大地上。
——让他们眼红去吧!
云安感觉身下的芨芨草有些扎痛,李翩的手也变得蛮横无礼,怎如此烫,像一把野火将呼吸点燃。
野草,野火,撒泼,燎原。
天在上,地在下,高天当头压来,大地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住手……李轻盈……住手……
一切都开始不讲道理,那样霸道,攥在他的手心无法逃脱。
风从九霄降落,将花枝分开,但见花瓣于叶下轻颤,柔软又可怜。
是什么,好像忽然间穿透了灵魂,撞向心脏。
她想喊,却又喊不出来,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颤音,零零碎碎地凋落在空旷的天地间。
人间万象都颠倒了,天穹劲烈的风一波一波推着她,让她随风摇晃。灵魂腾空而起,看不到尽头,也不想看到尽头。
不过很快,她便学会了如何跟随风往虚无的中心飞去。
虚无的中心原本是空洞的,可现在却被人放入了一首烧红的情歌。
空洞包裹着情歌,情歌被潮水淹没,淹没的歌声霎时间响遏行云,震耳欲聋。
痛,快,痛快。
原来这个词竟然是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没想过,两个看上去完全不相干的字眼,竟能组成这样酣畅淋漓的词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疯了吧,疯子,两个人都像疯子。
忽觉草叶上隐约一片红艳,像红纱,像轻盈的红纱。
……李轻盈……李轻盈……
他是刀俎,我是鱼肉。
她想,爱能让人变得细腻,也能让人变得粗鲁。
——爱可真有意思。
*
云安被李翩扶坐起来,整理着刚才追随风的起落而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衣衫,一抬头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双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们。
她却并没像自己预想中那样吃惊和羞臊,只在心底暗自思忖——刚才果然被人看了去。
可这话也不对,因为望着他们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头鹿,一头牡鹿。
那牡鹿不知是何时从树林中走出来的,也许它只是想到湖边饮水,却撞见了这对儿年轻的男女。
山风泼辣,湖光缱绻,一双人揉乱丛丛白草。
鹿的出现并没让云安受惊,只让她想起了一首诗。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舒而脱脱兮,无使尨也吠。”
短短数句诗行,每一句都烫得人浑身发颤,每一句都是婉转的引诱,可孔圣人却说“思无邪”。
云安仍被李翩抱着,她将下巴搭在他肩上,感觉自己遍身都染上了他的味道,忽地鼻子一酸,眼中竟已盛满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