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房内的惨叫高一声低一声,时而尖利,时而痛苦,让门外所有人听了都忍不住打哆嗦,只觉鸡皮疙瘩沿着手臂迅速向着全身爬去,细密作呕。
第93章 摩睺罗伽(5) 缝衣让人鄙夷,霸凌令……
国子学舍在姑臧南城,夹在安国寺和谦光殿之间,修筑得朴实无华。学舍内设有寝房给学子们居住,不过大部分富家子嫌其简陋,不乐意住在里面。
林娇生虽然并不觉得学舍有何简陋,但他惦记着家里的毛丫头,所以,林娇生也是个“走读生”。
往常他离去或回来,行止皆无人在意,可今天……怎么好像哪里不太对……林娇生从国子学舍回到家,还没迈进宅门就有种心慌意乱之感。
门廊边站了两个婢女,眼神怪怪的,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果然,一见他回来,其中一人便上前拦在他面前。
“小郎主,大人让您回来后立刻去见他。”
“父亲找我?在哪儿?”
“就在夫人住的偏院。”
说这句话时,婢女挑起眼角窥了林娇生一眼,眼神中隐约显出一抹惊恐混合着鄙夷的古怪神情。
她的眼神让林娇生一颗心突突直跳,从刚才就有的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愈发明显。
林瀚平时是根本不会去金夫人居住的偏院,自林娇生搬去偏院陪阿娘,他一次都没见父亲主动来过。可今天,父亲居然要在偏院见他,这未免太过反常。
林娇生带着满腹狐疑快步走向偏院,怎料刚迈进月门就怔在了原地,眼前所见令他如遭雷劈。
只见他所居之处房门大敞,屋子里的东西正被人不断向外抛扔。他平日里辛辛苦苦收藏的那些衣冠鞋履,此刻全部被人丢在院内空地上,又脏又乱地堆成一堆。
最初的惊愕过后,林娇生快步冲上前,喝道:“你们干什么?!”
见他回来了,扔东西的仆役们停下手中动作一齐看向他。
林娇生劈手夺过一顶青罗垂脚幞头,紧接着快步跑至那堆衣冠旁,将丢在地上的东西往自己怀里捡——原本爱护得好好的物品,就这么毫不珍惜地被丢在地上,全都沾了灰土,脏兮兮的。
这些物什都是林娇生平常费尽辛苦收集来,它们虽不是金珠美玉,只是些不起眼的衣帽,可每一样他都很爱惜,现下眼瞅着被这样作践,他的心简直要滴出血来。
正捡着,忽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断喝:“给我扔下!”
林娇生抬头一看,父亲林瀚气得面皮紫胀,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立在他面前。
“父亲。”林娇生怀里抱着衣冠站起来,向林瀚行礼。
这边林瀚刚抬手指着林娇生,还没开始破口大骂,那边却见林茂捂着脸从林娇生房里跑出来——他这羞容半掩呜呜咽咽的样子,让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林瀚指着林娇生的手一转方向指向了林茂,怒喝一声:“你看看!你自己看看!”
林茂仍是双手捂脸哼哼嘤嘤,林娇生没听明白,不知父亲究竟想让自己看什么。
林瀚见林茂那样子,气得三两步上前,一把扯下林茂捂在脸上的手,冲林娇生吼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手被扯开的瞬间,林娇生心头遽然一紧——果然还是出事了。
只见林茂面上血痕遍布,似乎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疯狂抓挠过,力道之大简直可说是皮翻肉绽,横七竖八的抓痕把林茂原本还算周正的一张脸弄得可怖至极。
林娇生的呼吸变得凝沉,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血痕都是猫抓的。
“我的猫儿呢?”此刻他顾不得再管什么衣冠了,抬腿就要跑去屋里找茸茸。
还没走两步就被林瀚扯住,紧接着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你还敢问?!你这孽障!竟敢瞒着我在家养妖怪!孽障!”
林瀚也是气得狠了,嘴角两边泛起一层层白沫。
林娇生被扇了耳光的脸猛地偏向一边,但他根本没心思搭理林瀚如何骂他,只管挣脱父亲的拉扯,三两步跑进耳房,边跑边喊:“茸茸!茸茸!”
耳房已经被人翻得像遭了天劫,三足几、矮案、坐褥还有茸茸的小榻全都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四下看去,却连茸茸的影子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林娇生跑出耳房,质问林茂。
林茂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林蔚你这畜生!瞒着我们在家里养了只妖怪!真是个混账玩意儿!攀上了贵人,现在是连父兄都不放在眼里了。”
“你给我跪下!”林瀚再次冲林娇生怒吼。
林娇生没跪,他一反常态地看着父兄,又问了一遍:“我的猫儿呢?”
林瀚快步上前,照着林娇生脸上又甩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而后咬牙切齿地问:“那只妖怪是打哪儿来的?”
“茸茸不是妖怪。”
“还敢狡辩!她差点把你大兄弄死!你还不承认!”林瀚气得七窍生烟。
接连挨了两个耳光,打得口中泛出一股铁锈味儿,可林娇生却反常地一改往日温柔,瞪向林茂连声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把茸茸怎么了?她人呢?茸茸去哪儿了?”
林茂也狠狠瞪着弟弟,却并不回答。
听到外面的动静,金夫人被婢女扶着再次从房内走了出来,来到林娇生身旁,对他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你大兄说,他正跟那姑娘在房里问话……那姑娘当着他的面,忽然就变成了一只厉害的野狸子,冲着你大兄扑过来,三两下就把脸面抓成这样,实在凶恶非常……”
金夫人这话说得吞吞吐吐,林茂究竟想做什么,她心知肚明却实在说不出口。
原来,在那扇闩起的门内发出凄惨嘶喊的人并非北宫茸茸,而是打算做下禽兽之行的林茂。
“她呢?”林娇生问母亲。
“跑了,”金夫人叹气,“跳过窗牖跑去外面了。”
听她这样说,林娇生的心里反而镇定下来。
他知道茸茸的来历,也知道那小丫头根本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倘若真被林茂他们抓住,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折磨,现在跑了,跑得好。
林茂上前扯住林娇生前襟就是一通怒吼,吐沫星子喷了林娇生一脸:“林蔚!你自己看看!你看看那妖怪把我脸抓成什么样了!”
“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仍旧重复着这句话。
林茂一把推开林娇生,转头对林瀚道:“父亲,我看三弟这是魔怔了,他成日里就只会读书裁衣,根本不正常!这些,这些履子布巾都是让他魔怔的东西!”
说完这话,林茂冲一直站在旁边没开口的林蒙打了个眼色。
林蛔虫看懂了眼色,赶紧上前拱火:“大兄说得没错,父亲,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让阿蔚疯魔了。”
林瀚被这俩儿子一挑唆,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林娇生道:“没出息,没出息的东西!”
骂完这句,他忽地扭头对身后的仆从说:“去!拿火盆来!把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全给我烧了!”
林娇生双眼倏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瀚。
要知道,林瀚平时虽然总骂林娇生不成器,可对他裁衣缝物、收藏衣帽的喜好并没有明确反对。
爱藏就藏去,什么破烂玩意儿还当成金银珠玉藏着,林瀚对儿子的喜好十分轻蔑,轻蔑至不屑辱骂。
可现在,林瀚先是被林茂将将毁容的样子惊到,紧接着又被林娇生的态度气到,再加上林蒙在一旁拱火,忽地就决定今日说什么都要治一治林娇生这臭毛病。
只听林娇生大喊一声:“不行!”
林瀚的脸色难看得已是一抹青一抹黑,他双眼大睁,眼球几乎凸了出来,瞪着林娇生一字一顿道:“你敢再说一遍……”
看着父亲可怖的面容,林娇生决定暂时服个软。
他一掀衣摆跪在林瀚面前:“父亲,这些不能烧。”
“为何不能?”林瀚的话几乎是咬着牙向外挤出来的。
“因为这些是……是儿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收集到的……心血……”
林娇生知道自己的理由在父亲心里根本没有说服力,可他却仍是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林瀚深吸一口气:“你不想烧它们,是不是?”
林娇生赶紧点头。
“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家里那只妖怪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来咱家究竟是想害谁?你又为何隐瞒?你是不是与她沆瀣一气?”
一连串的审问把林娇生惊得拼命摇头——这些问题粗听是疑问,细听则句句都已是定论。根本连一点解释的空间都没留给他,几乎已经认定了北宫茸茸是个害人的妖怪。
“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放弃了辩驳,再次重复了一遍他一直重复的这句话。
林瀚气得扬手就想再扇他一耳光。
那边林茂忽地嚎啕起来:“父亲,那害人精铁定是要来害死咱家所有人的啊!阿蔚必然是阴气太盛,所以才会招来妖怪,都是这些针线衣冠害的,父亲,这些东西万万不能留啊!”
就在林茂煽风点火嗷哭的时候,奉命去灶房的仆役们恰好抬着火盆回到了偏院。
林瀚瞧见火盆来了,瞬间气冲头顶,拾起扔在地上的一顶布冠直接丢进了火盆里。
林娇生一声惊叫,飞身扑向火盆,想去抢出来。
林瀚怒吼一声:“给我按住他!”
三个奴仆一拥而上扯住了林娇生。
林瀚指着林茂和林蒙道:“你俩,你俩,给我烧,全烧了!一个也别留!什么心血,什么心血,这也能叫心血?!放屁!”
林茂和林蒙得了父命,捡起地上那一堆鞋履冠巾,一件件全部扔进了火盆里。
林娇生被三个仆役用力按倒,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收集来的喜爱之物被烈火吞没。
去灶房抬火盆的那俩奴仆十分有眼力见,抬来的是个大盆,内里明火灼灼,衣冠鞋帽往火里一扔,转瞬便惹得盆内火光大盛。
随着烈焰毫不留情地啮噬,林娇生眼中的光从愤怒变成悲痛,又从悲痛变成冰冷,直至最终绝望。
按着林娇生的仆役们察觉到小郎君不再反抗,交换了个眼色,同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林茂和林蒙还在不停地把衣冠往火里扔,东西挺多,一时半刻烧不完全。
丝帛是很容易被点燃的,之后是布巾和皮革,都是些织物,所有东西都很容易被烧起来。如此一股脑儿扔进去,光那腾起的火焰就能把人眼睛烫瞎。
林娇生看着面前狰狞的烈焰,感觉胸腔里的这颗心好像已经死了。
明明刚才疼得那么厉害,可现在竟然不疼了,胸腔似乎变成一个空壳,壳子里装着一抔死灰,也许就是眼前被烧成灰的心爱之物的尸体。
他想,如果他收藏的是刀、剑、长戟,也许父亲就不会烧它们了。
父亲非但不会烧,父亲还会高兴地出门就跟人炫耀,说我儿子喜欢舞刀弄枪,将来必定是当将军的料。
当将军……当将军就那么好?
当将军是要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