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被发现了,她还被父亲打了一巴掌,说她忘祖,说那是祖辈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宝贝,有独特的故事意义,还说她什么都不懂就别管家里和粥铺的事情,除非愿意跟着做粥。
她不想做粥,不想整天围着灶台转,不想浑身都是洗不掉的鱼腥味!
从那天起,她就暗暗发誓,不再管粥铺的事,要走得远远的,站得高高的。
后来她做到了,从这个小粥铺、小县城走去了海城,成为了一间公司的大区负责人,住上了大房子,生活在干净明亮的地方,不用再围着烟火灶台打转,过着她梦想的生活。
所以在她看来,父亲是固执的,是不懂时代创新的,是没有商业头脑的,靠熬空身体来维持这份事业,靠忽略掉家人来满足食客,是不值得的。
而且反正已经没人再接手传承,还不如直接卖掉,也算是传承发扬出去了,而且早些卖掉总比以后掉价好,这更符合经济市场规律,才不亏。
原本觉得宋河冷血、势利的的老菜走到旁边,沉默的听完宋河的话,幽深的目光落在宋河的手臂,印象里她夏天也没穿过短袖衣裳,原来是留疤了,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小宋不知道,也不知道她心中的这些怨。”
小宋每天在粥铺忙碌,忙完收拾好躺下就睡了,再睁眼又开始忙碌晚上的事,总是没办法及时注意到两个孩子的事。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菜刀里,偶尔出来也待在小宋身边,并未注意到这些事。
后来小宋儿子去世后,他出现在小宋身边时间才多了一些,而那时的宋河已经在外地工作,每年回家次数很少,只有清明和过年,后来结婚了,过年回来得也少了。
再后来,宋河工作很忙,又有了孩子,更走不开身,偶尔打电话回来问问,生疏的问问粥铺生意如何,身体怎么样?小宋关心两个外孙,便总会将好不容易攒下的钱转过去。
后来外孙生病,读书,上班,小宋又陆陆续续给了不少钱,还将几件传承下来的瓷盘、瓷碗卖了,只留下了花里、灰布和两只青花瓷盅。
他看着相伴多年的老伙计被卖了,心底对宋河不满,明明小宋对她那么好,她说话语气总是很冲,总是看不上粥铺,还不懂感恩,但小宋却说女儿压力大,他能帮就尽量帮帮。
后来宋河多次打听粥方,想拿去卖掉换钱换房,还带人上门,但都被小宋拒绝了,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吵完离开后,小宋又将好不容易攒下来几万块转给她。
他觉得宋河很投机倒把,只想着赚钱,还掏空小宋的积蓄,冷血又自私。
现在想来,是心底有怨。
江溪轻轻叹气,因为幼时的经历,让她和宋爷爷有了隔阂,但宋爷爷已经不太好,她希望宋河能暂时收起那些怨怼,“你和宋爷爷说过吗?”
宋河怔住,明白她的意思。
江溪也看出她的意思,“没有吗?或许你说了,一切都不一样。”
宋河神色僵了僵,转头望向窗外的树影,有些落寞的说:“无所谓了。”
“真的无所谓了吗?如果真的,那就在最后的时间和宋爷爷好好相处吧。”江溪顿了顿,“你说活着的时候把该做的都做了就行,宋爷爷现在还在,不正是时候吗?”
她说话间,窗外吹起了风,外面的树被吹得沙沙响,“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宋河的神色有些松动,垂眼看向自己的左手臂,右手轻轻覆在上面一块凸起的地方,犹豫过后还是重新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的宋爷爷已经缓过来,但脸色更难看了一些,人也更虚弱了,花里守在旁边,他不满地瞪向宋河,身体骤然一冷的宋河抬头看向空调,疑惑的抚了两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阿河.......”宋爷爷抱歉的看着女儿,刚才阿酒都将外面的对话转述给他听了,他才知道那些年自己辜负了女儿多少,“对不住,我都不知道......”
宋河鼻头猛地一酸,快速转头望着旁边桌上的监护仪,语气硬邦邦的说:“不用,都过去了。”
“说我疏忽了你们。”妻子、母亲去世后,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还欠着不少外债,为了养活孩子和还清外债,他便开始做深夜粥铺,深夜卖吃食的少,选择不多,他的生意就会好一些。
但每次带着家伙事儿和两个孩子从村里和县城来回跑也怪麻烦的,便租了那处小院,打了个招牌,开始了几十年的粥铺生涯。
后来将欠的债还了,为了不被房主赶走,他又想法子借钱将小院买下来,为了还债他每日耗在粥铺里时间便更多了,因此疏忽了两个孩子。
好在孩子懂事,会自己照顾自己,也会帮他分担一些事,他觉得儿女极懂事孝顺的,只是他没想到,在他自以为是的很好下面,藏着这么多心酸和委屈。
他浑浊的视线看向女儿的胳膊,“那时候疼不疼?”
宋河抬手摸着疤痕的位置,眼睛不争气的蒙上一层水雾,“忘了。”
“肯定很疼,怎么不说呢?”宋爷爷是真的不知道。
“你晚上那么累,白天睡得那么沉,哭破嗓子你也听不见。”后来是哥哥带着她去冲凉水,然后给他涂上芦荟汁,虽然做了处理,但还是留了疤,宋河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其实我不怪你,后来做了母亲也理解你,忙起来总是会疏忽很多事。”
“只是哥哥......”宋河对于哥哥去世这件事心底还是无法释怀,那是她从小依赖着长大的哥哥,那么好的哥哥,那么年轻,不该就那样死去的。
她后来总是想,是不是因为总熬夜,是不是身体一开始难受了也没及时去治的缘故?
如果父亲没有要求哥哥传承做粥,如果父亲能及时发现哥哥身体的不适,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没办法重来,所以对父亲的怨又多了一些,以至于后来她总是怨怼的对待父亲,担心他身体想要他关掉粥铺卖掉粥方安享晚年,但每次却总是以争吵结尾。
提起儿子,宋爷爷也不好受,怪他怪他,如果早些发现儿子的不对劲就好了,如果有足够的钱没有耽搁时间就好了。
如果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就好了,可是没有如果,“是我的错,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宋河揉了揉鼻尖,强忍着眼泪,她知道自己是迁怒,可就是忍不住。
“我太想将御厨宋家的粥传承下来了,太想做好粥,太想让老菜认可我,太想让食客喜欢,太想太想,以至于忽视了你们......”宋爷爷艰难的说完这句话就气喘吁吁了,努力长大嘴巴,像出水的鱼努力张大嘴巴想要获取水源。
“你别说了。”宋河连忙给他吸上氧,眼眶泛着红。
宋爷爷摇摇头,努力将话说完:“是我对不住你妈妈,对不住你哥,也对不住你,等我下去了会向你们赎罪,以后就你一个人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孩子.......”
宋河抓住他的手,压抑着哭腔,“爸,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宋爷爷对自己情况心底有数,他大概快没时间了,他回握住女儿的手,交代了几句后用双眼模糊的看向胖得花里和老菜,他也不能再陪他们了,嘴里囫囵的冒出两个名字:“老菜、花里......”
“爸,你说什么?”宋河听不太清,以为是喉里有痰,赶紧去喊医生。
宋爷爷没有理会女儿的问题,虚弱的继续叮嘱花里,“花里,以后别老觉得自己不干净,只要心是干净的,你就永远是干净的。”
花里啜泣着嗯了一声,他是最干净的物灵。
“花里别哭。”宋爷爷虚弱的继续说着:“以后你们和江老板去吧,小胖子说十二桥可以照看你们,可以让你们永远活着,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宋爷爷望着像父亲一样陪着自己长大的老菜,“一定要,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花里哭着应好,老菜则是沉默着,眼底藏着的哀伤缓缓溢出来:“小宋。”
宋爷爷努力朝老菜挤出一抹笑,声音细若游丝:“老菜,我好想再喝一次你做的鱼片粥。”
他精神有点恍惚的回忆起老菜教自己做粥的那些岁月,能依靠老菜真好,如果不是老菜,他大概熬不过那个冬天。
还好有老菜,给了他希望,教会了他赖以生存的鱼片粥,只可惜他没办法再继续熬粥了,他回想着那一碗清淡爽滑的鱼片粥,觉得好香好香,“你做的鱼片粥永远都比我做的好吃,我好像少了一些天赋,永远都做得好像差一点点。”
“你已经做得很好,街坊邻居都喜欢喝。”老菜说。
宋爷爷虚弱地望着老菜站的位置,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在他的记忆里,如果不是老菜一直帮衬着他,他大抵没办法开店,没办法养活家人,也没办法一直坚持到现在。
真想一直做一下去,一直守着粥铺,一直守着老菜和花里,宋爷爷想抬手再摸摸花里的头,可浑身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大概快走到人生结尾了,没办法再陪着老菜、花里了,没办法再做粥了,他朝两人艰难地扯了下嘴角,“老菜,你再给我做一次吧,花里也回去帮帮老菜。”
“好。”老菜预感到了什么,但面对小宋祈求的目光,他还是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点头应了一声好,他叫上不情不愿的花里,转身往外走去。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宋爷爷眼角滑下一抹泪,再见了老菜,再见了花里。
他又看向折回来的女儿,再见了阿河。
然后缓缓抬起模糊的眼睛,望着白色的房顶,恍惚好像看到了母亲、妻子、儿子的身影,嘴角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抱歉,久等了,我这就来。
滴——
检测仪上传来刺耳的声音。
宋河看着变成直线的心跳,眼泪哗地一下往下流,像断线的珠子往地下落,“爸!”
门外的江溪听到声音,下意识的望向门内的方向,一直安静坐着的折瞻、阿酒也下意识看向了门里。
刚走出十几米远的老菜、花里蓦地怔住回头,望向充满阴气的病房,眼眶一下子红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
两天后,下着朦胧小雨。
宋河为宋爷爷举办了葬礼,她的丈夫以及儿女都回到望江县亲自送他一程,相熟的街坊邻居、食客也过来相送。
宋河站在门口,望着排队来祭奠的陌生人,每个人脸上都是不舍和心痛,“老板是个好人,做的粥也很好喝,以后再也喝不到这么有烟火气的粥了。”
“我最喜欢夜里来喝粥,暖胃又能驱散疲惫,老板每次看我不开心,都会笑呵呵的和我说一些有趣的事,让我在异地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我今年四十岁了,来这里喝了至少三十五年的粥,他就像看着我长大的亲人一般,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喝不成他熬的鱼片粥了。”
“宋爷爷人很好,他就像我的爷爷一样,每次我过来喝粥他都会慈爱的关心我的学习、询问我冷不冷,还询问我吃不吃得饱......”
......
听着大家的话,宋河忽然觉得心底暖暖的,以前不喜欢的家长里短、婆婆妈妈,这会儿竟变得那么悦耳动听。
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父亲口中做粥的真谛,熬粥如人生,需要耐心、坚持和真心,才能熬出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好粥,父亲用粥和食客建立起了一道桥梁,充满了独特的味道与温情。
她以前很厌恶父亲喜欢的柴米油盐里的烟火气,更喜欢梦想的诗与远方,现在才恍惚明白,烟火间的一碗鱼片粥,不止是家族传承,也是缭绕不绝的人间百味。
可是她领悟得太晚了。
宋河闭了闭眼,沉默地继续接待络绎不绝的吊唁的人。
吊唁完的第二天便送父亲去江对岸山上的墓园,位置选在半山腰,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刚好可以看到滔滔不绝的江流和码头,远远的也能看到深夜粥铺的位置。
是宋河特意挑选的位置,“他一直放不下粥铺,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
还没回榕城的江溪也来祭拜了,撑着雨伞站在墓碑前方,听到宋河的话后转头朝县城方向看了看,远远的刚好可以看到粥铺所在的巷道,她轻轻点点头,宋爷爷应当会喜欢的。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联系我,我可能就错过了。”宋河苦笑了一下,她一直觉得父亲顽固不化、冥顽不灵,但现在觉得自己才更自私,如果不是江溪提醒,她可能在父亲去世时还在迁怒赌气。
“父亲去世前说我不愿意传承做粥就算了,但不能卖掉,让做法随着他去了。”宋河没从父亲嘴里问出做法,虽然有些不舍,但也尊重了,“他说将屋里的木盒里的东西给你,说谢谢你送他去医院,也谢谢你送回他们,希望你好好待他们。”
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交代,但冲着江溪送父亲去医院急救,她还是感激的,已经将父亲交代的几样东西都收拾好,这会儿一并交给江溪,“小院暂时留着,可能过些年会卖掉。”
江溪点点头,接过宋河递过来的盒子,里面有妆缎花里、灰布和两只青花瓷盅,还有一把打磨过但仍有明显锈蚀缺角痕迹的菜刀,她看了下菜刀,“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说是祖传的菜刀,但瞧不出什么独特的。”宋河不在意看了一眼,她不学厨不做粥,觉得也没什么价值,就是一铁块。
江溪看出宋爷爷是什么都没告诉宋河,这样也好,既然不打算传承粥方,也不必知道物灵的存在了。
宋河还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当然可能知道也不会就此留在望江县,她看了下时间,时间已经很晚,她该准备回海城了。
她朝江溪说了一声再见,转身便径直离开了墓园。
她走后,江溪转头看向墓碑另一边站着的老菜和花里,两人一言不发的望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沉郁的黑气,整个人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深渊里,怎么爬都爬不出来。
尤其是花里,双眼红肿,满脸泪痕,万念俱灰般的呆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江溪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双眼空洞但情绪却还算稳定的老菜,“你劝劝他吧。”
老菜没有回应,双眼空洞的望着墓碑上的照片,上面的照片很小,是灰白色的,但却是笑着的,笑得还挺开心,和二十来岁的小宋笑起来的样子差不多。
他恍惚地想起那时他问小宋,愿不愿像祖辈一样学熬粥时,他也是这样笑着,却很坚定的告诉他愿意学:“我不怕辛苦,就怕学不会祖辈的厨艺传承,老菜你一定别嫌弃我,一定要一直教我。”
“不会,只要你一辈子做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我就不会嫌弃你。”只有宋家做粥的手艺传承下去,老菜才不会消失。
宋爷爷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肯定会一辈子做粥的,会让你一直活着的,我还想你一直陪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