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叫小翠,小翠个子高, 从小光顾着吃肉,十岁出头壮得像小牛,跟陈家女儿站一起能单手拎起后者。
与强壮的体格相反,小翠的性子柔软,总坐在层层叠叠的肉堆前,默默观察来往的人们。
我知道小翠在床底下藏着一本册子,会偷偷把记住的路人画下来,布满油渍的纸上线条歪扭,仔细看能分清是哪些街坊。
我的手因为常年摸生肉,总有一股腥臊,为了不让女儿的小画纸也染上这种味道,慢慢洗手的次数也多了。
“这是谁?”
一天,我刚洗完手,见小翠正在画画,走到其身后,问这个陌生的人像。
小翠连忙藏在怀里,停顿很久才回:“陈大夫家前几日收留的孩子。”
我:“那个白净娃儿?”
小翠点点头,缩到肉铺后继续画。
陈家父女在郊外救了一个孩子,撞到脑袋失忆,记不得名字来处,陈大夫见他识字,便收做徒弟,取名天冬。
天冬气质出众,街坊孩子们都不愿意靠近他。
大家都是粗布鞋,其他孩子会在各个地方奔跑,鞋面上的污水印记从年初留在年尾,但天冬从不踏进泥泞里,他的鞋永远干净。
只有陈家女儿会跟天冬一起读书,两人形影不离。小翠的画册时不时会出现他们并肩行走的背影。
随着小翠年纪增长,我总觉得该做点什么:比如让女儿去远一些的地方当丹青坊的学徒,或者送去亲戚家念书,但每次看着女儿背影,我的嘴巴总是张不开。
时间流逝,陈家的两位孩子经过铺前无数次。
小翠的画册也终于画满。
我日日站在肉铺前,脚不动,眼睛也不动,小翠坐在身边,腥臊的味道长年累月浸润,那些念头在生肉的包围里慢慢消失。
直到有一日,边关战事胜利,天下大赦,街尾有一户王家孩子挣了军功,能在朝廷红人跟前做事,是整条街几辈人最大的官。
我倒没眼红,只想着发达邻居能大摆宴席,多买些肉——如我所愿,王家在隔日摆宴,我与女儿两人提着十数斤鲜肉送去王家。
王家赊过账,趁他们扬眉吐气,狂撑面子,我赶紧要钱。
母女两人跟王家娘子对账,王家刚雇的仆人在半大院里摆桌椅,横摆竖摆也只能放下三桌,导致过道狭窄,人多拥挤,声音杂乱,我们半天也没能把账算明白。
“怎会多出二十文,你再算算……别摆这儿,都说了别挡着大门!”王家娘子焦头烂额,每说一阵就要去招呼仆人。
一些亲戚很早来蹭喜气,挤在门口,叫嚷着要见未来的大将军。
小翠本低头跟在我身后,但体格大,没办法避让,被人挤着往前,最后摔了跟头,揣着的画册掉落在地。
“哎谁不长眼……”我挤开人,去扶女儿。
小翠起身去拾画册,但一人比她先捡起,视线落在翻开的其中一页。
是王家儿子,某位朝廷新贵手下的士兵。
“这、这画上是谁?”
「我」可以替女儿回答,画上是陈家养子天冬。
但我的嘴如千万次想要送女儿去往更远地方那般,紧紧闭上,就像有人顺着我嘴唇细致地打上一排封钉。
小翠没有立刻回答,停顿的这一瞬间,漫长到令我感到恐惧。
我知道女儿总是驼背,将头低着,不与人对视,白日里藏在肉铺后面,买肉的人们看不见小翠的脸,没人记住小翠的模样。
注视是一项选择,选择关注别人。
从小到大,认真看向小翠的目光,也只有我——
所有人都在注视小翠。
眨眼就会结束的瞬间,封闭院落里的人们都抬头,视线平直,从四面八方围拢在小翠身体上,比箭矢更快,比庆祝的礼花更充足。
「我」感到耳鸣。
我无法呼吸,每个人的脸在我眼中变模糊,就像等待校验的零件,而小翠的背也慢慢变直,就像封住我嘴唇的钉子打在女儿脊椎,让其回答这个问题。
小翠不常说话,声音既低沉又平缓,在街坊间除了性子安静,我没被人们夸过其他优点。
可「我」知道,根本没人在意小翠说过什么。
一束光照下,舞台搭建在此,世界瞩目于我的女儿,只为了听她说这句话。
“是陈大夫家的养子……天冬。”
故事需要角色进行转折与推进,而这十个字,是小翠终生停留在这条街巷的原因,是她存在于此的理由。
话落瞬间时间流动,所有视线消失,「我」紧紧抱住女儿,浑身颤抖。
「我」想要说什么,汹涌的情绪与意志在做斗争,我拼命想对女儿说些什么,说你去学画,说我们离开这里,说什么都可以……天空压在头顶,我惨烈地失败——
我嘴唇紧闭,有些恍惚地牵起女儿的手,慢慢走回家中。
同年,遗失在外的十二皇子回宫,陈氏父女搬离街巷,不知所踪。八年后,边关再次危急,十二皇子自告奋勇守卫边疆。十五年后,众多皇子死亡,十二皇子在夺嫡争斗中胜利,次年登基称帝。
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与小翠一直经营着肉铺。
街坊邻里也数年如一日,没有人再看向小翠。小翠常年弯着腰,哪怕变得再高大也会习惯将自己藏在那堆血红的肉后面。
我坐在摇椅上,看向自己女儿。
小翠在切肉,白花花的肥肉顺着指尖滑落,她已经很久没画画了。
小翠背对我,弯着腰,脚不动,眼神也不动。
我注视她的背影,嘴唇微张,可在我说话前……
远方皇宫中新帝登基礼成,主角的神格进度百分百,剧情结束,此世界陷入静止,再无任何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故事的终结,只有女儿的背影永远停在一臂之外,永远不会转身——
我终于看见一扇无法打开的门,屹立在前方,阻挡我注视更深处。
每个世界的流速不同,我被抓取到各个世界中担任角色,在不断累积的自我意识中,我终于在一个世界中意识到系统存在。
虽然多世界的记忆会相互干扰,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T-011。
当时T-011出现停滞错误,因为此世界主角不愿意去攻略指定目标,因为是位年下,并非主角的理想型。
而我是主角的朋友,名华月,一位富有智慧的病弱女人。
因为主角信任华月,所以我能察觉一些微妙的异样,比如主角会在无人时呼唤「系统」,念叨着「那家伙太吵」和「让我回去」。
“我本来很期待穿越后搞攻略的……虽然脸很好看,但一定要是年下吗?”
主角一日摆烂醉酒,倒在我跟前不停抱怨,嘴里蹦出一些不该出现的字眼。
「我」看着抱头嘟囔的女人,脸色平静,突然问:“系统无法让你爱上他吗?”
主角醉酒,耸耸肩回答:“当然不行,要是能直接操控感情,别说让我爱上他,他直接爱我的话,系统的穿越任务里就不会有「攻略」了。”
当感知自我的能力不停上升,我在此刻感到痛苦。
如果爱恨也是被设定的一项数值,那我承担过的所有情感都是假象,我可以告诉自己不用在乎——
我又想起小翠,她背对着,永远站在前方。
命运属于故事,感情属于自己,那我到底是戏台上的角色,还是活生生的人?
我坐得笔直,明明没有眼泪,却像在哭:“真残忍。”
那位主角被我吓一跳,醉醺醺地爬起来:“咋了咋了,你不会喜欢那小子吧,我、我去帮你——”
我摇头,说:“只是突然想做一件事。”
主角长呼一口气:“什么事儿?”
我拍她的肩膀,没有回答。
数万个我同时苏醒失败过很多次,因为没人能忍受剧情线结束后的静止,更无法轻松对所有记忆释怀。
我需要感受无数次永恒,无数次死亡,无数份爱与恨,在无人知晓中,我连接这些极为漫长的时间。
当我终于能控制意识穿越世界线,控制每个世界的自己时,所有记忆同步,能从上万个世界中获取更多「系统」的运转规律。
系统是一个公司在人为运作,公司没名字,是所有世界的管理者,被挑选的职员来自各个世界线,他们会让剧情线完整,更多主角达成目标。
我见过很多职员来到世界线中,他们被统一称为观测员,解决各种各样的剧情事故。
有一次,某个世界的主角没有出生,穿越者档案里也没有匹配人选,所以负责此世界的观测员便顶上位置。但主角目标是在试卷不同的轮回中成为高考状元,直到魔方重置,这位职员也还差两名。
我的数量很多,虽然没有进入所有类别的世界线,但有一个特殊的世界引起我的注意。
这个世界没有编号,没有分类,没有锚点,没有既定命运,但拥有其他世界线都不存在的特殊生命——奇点。
通过公司留下的痕迹,我找到奇点之一。
首次见到东占时,我正坐在离其一臂远的位置。
晚九点的公交站台,只有我们在等待最后一班公交。
东占捧着电脑不停删改,短短十分钟接打数通电话,连叹气都没时间。
我余光扫向东占。
我苏醒后在无数个世界默默观察过很多人,包括公司的观测员,从未被发现——在余光扫去的第二次,东占转头望向我。
东占额发有些凌乱,嘴唇因为冷而泛白,清丽的面容有着距离感,双眼望向我,停下工作的手指。
正值冬季,雪花缓慢降落,车流稀少,公交站的灯光打在我们后颈。
东占说:“……需要帮助吗?”
就像天光猛然照亮,我一愣,没能说出话。
东占目光落在我鼓起的肚子,这个世界的我已经怀孕数月即将临产。
“我没事,只是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有打扰你吗?”我轻声道。
东占低头看一眼时间,关上电脑,摇摇头,主动挑起话题:“几个月了?”
我抚摸肚子:“七个月,预产期在明年三月……我有些害怕。”
没人需要对公交站陌生人的情绪负责,哪怕对方是孕妇,东占却撑着脑袋,笑了笑:“我也很久没跟人聊天了,你为什么害怕?”
“你刚刚不是打了电话吗?”
“一切关于上班的句子都不是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