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我做什么?”
沉云欢脸色淡淡的,“不打你,难道还要继续看着你像个傻子一样没头没脑地在天上盘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找人吗?”
迦萝为自己辩驳:“又没人知道我是灵鸟……”
沉云欢没有与她争论,只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离开?”
迦萝道:“我昨夜去看了一眼,那个东西做得虽然逼真,但我的眼睛比你们凡人厉害百倍,自然是能分辨真假……况且,你昨日不是在做戏吗?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
沉云欢眉尾轻挑,倒是对这句话颇为好奇:“你如何看出我在做戏?”
迦萝都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沉云欢:“你分明早就知道他留在你身边别有目的,昨日却还故意以此埋怨他,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在做戏了。”
沉云欢与她擦肩而过,从暗巷的另一头走出去,声音懒散地问道:“何以见得?”
迦萝紧紧跟在她的后面:“你是喜欢吃糖,还是只有在他面前才喜欢吃糖?”
沉云欢道:“别瞎猜,我当然是真的喜欢。”
迦萝道:“好,就当你是真的喜欢,那么食物呢?你修为到这个境界,按理说是不需要进食凡间俗物的,并且你的口腹之欲并不强,在地下洞窟的路程中,你没有进食任何东西,于陇城醒来之后,你也没有吃东西吧?既然你吃不吃都无妨,何以一定要吃他做的食物呢?”
迦萝的揣测有些超过,好似一门心思要剖开沉云欢的内心,敞开天窗说亮话。沉云欢却罕见地没有动怒,将腰后别着的折扇抽出来,展开遮掩在自己头上,淡声道:“从哪得来的消息,你打听得倒是清楚。”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迦萝道:“你身边几乎所有事,都要他代劳,吃饭拿筷,受伤包扎,这些分明你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为何使唤他做?”
“是他自己想做。”
“是他想做,还是你想让他做?”
沉云欢道:“你不过是一只鸟,鸟的脑子才多大点?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迦萝忍气吞声,深呼吸两口,才慢声道:“你们凡人的心机太多,太深,我的确不懂,但我也能看出来,你让他做那些事不过就是不想让他离开吧?你若你母亲那种广结善缘,心地纯良的人也就罢了,然而你却并不与人为善,且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所以你早就清楚,这位神并非无缘无故留在你身边,你早就知道他抱有别的目的。”
“你话有点太多了。”沉云欢仿佛心不在焉,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停在了一扇门面前。她抬起手贴上门,立即感受到上方传来的强大禁制,也由此确认找对了地方。
她转手将手中的扇子递给迦萝,“举着,遮住我,别落下来。”
迦萝看出那扇子是一个法器,应是隐蔽之用,便照做。奈何身量矮了沉云欢一头,只得垫着脚摇摇晃晃,为此也无发分心再叽叽喳喳地说话。她看着沉云欢双掌凝聚灵力,幻化出一个外形酷似玉佩的东西,当下认出这是先前在地下洞窟之中,那个姓林的身上所佩戴的法器。
这法器似乎非常厉害,后来顾妄看了林柏的脑袋时,顺手将法器也顺走,现在落到了沉云欢的手中。
她将灵力汇聚于玉佩之中,后退几步,蹲身那地上一贴,而后那玉佩立即散出微弱的灵光,朝四处蔓延,拔高数丈,很快就将面前的房屋整个笼罩起来,形成一个结界。
结界设立完毕后,沉云欢抬起双手运力,左右手各燃起阴阳二火,于空中画了半圆形成一个太极的图案,随后往门上一拍。从一旁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又慢又轻的动作,却见阴阳之火瞬间没入门中,将里面的禁制打得粉碎,“吱呀”一声轻响,门便开了。
即是太极的四两拨千斤之力。迦萝问道:“你学得那么杂?”
“略懂一二。”沉云欢谦虚一声,推门走进去。
迦萝见她行动自如,精神充足,倒是不想有任何影响的样子,不由好奇:“那东西被抽走,你身体无碍?”
沉云欢听闻,下意识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你是说玉神心?”
迦萝惊讶道:“你知道那是什么?”
沉云欢笑道:“你昨日喊得那么大声,谁听不见?”
她也形容不好这是种什么感觉,颇为奇妙,的确是有一些东西从她的体内抽离,好像是心里空了一块,但实际并未对她造成影响。
不过玉神心抽离后不会危及她的性命,是她一早就料到的事情。师岚野不会要她的命,所以他既然会将东西取走,就表明她不会因此而死。
从门进入后,便是一方不算大的院子,空旷却干净,不像是荒废多年的模样。沉云欢昨夜打听了清楚,这个院子与陇城的牢狱比邻,那里面关押了穷凶极恶的犯人,偶尔守备不严的时候还会有犯人越狱而出,所以这一带没什么住户,大多是租赁给外人用于暂歇的院子。
而沉云欢所踏入的这个院子则更为特殊,所以一众荒废的院落之中,只有此处被封了起来。
陇城因处在大夏的边境,天高皇帝远,城中几乎没有正经的律法,大多是都是城主说了算。而绝对的权力则需暴行来巩固,因此这座牢狱变成了陇城的“地府”,几乎只进不出,充满酷刑,毫无公正清白可言,进去走一趟,不死也半残。
关押进去的犯人死前多半都有个想交代的,而守在外面的亲人自然也想与亲人做最后的离别,由此便诞生了中饱私囊的官吏,在这座院子之中设下一个通行的小阵法,从而用以传递东西,死囚可以传信留遗言,外头的人则可以送衣食,信件之类。后来桑氏在陇城逐渐壮大,推翻了城主的独裁后,这牢狱便被作废,据说是里面枉死的好人太多,怨气沉重,时常有昔日的凄声响起,所以多年过去,这里仍没有住户。
那个用于传递东西的阵法,则正在这座院房中。
“你在门口守着,别跟进来。”沉云欢随口撂下一句,随后推开房门,尘封已久的地方散发着一股古朴的味道,细细的烟尘扑面而来,被她抬手挥散。
房间并不大,且结构简陋,并无内外室之分,一进门就能看见靠着墙角的床榻和摆在中间的桌子,贴着西边的墙体则横着柜子,边上置放日常用具。整个房间的东半部较为宽敞,摆着一张竹藤摇椅,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刻意打扫过,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人居住的痕迹,沉云欢在房中转了一圈,连墙上都细细看了,没找到任何与母亲相关。
她喜欢在墙上记录,理应也能在此找到些东西才是。沉云欢暗自思索,干脆坐在床榻上,床榻老旧得快要参加,沉云欢一坐上去就吱呀作响,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她却并不在意,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个册子。
这册子是初进西域那会儿,杀了客栈的老板娘后顺手拿走的。当时沉云欢见她有在上方记录天象的习惯,思索着这东西可能会有用。
她此前已经看过一遍,却是在上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第一次记录天象时,乃是十八年前,即永嘉二十四年,那日华彩满天,七色云朵铺满苍穹,万鸟齐鸣,霞光千里,被视为神迹现世。
其后沉云欢再翻,挑出了几个较为特殊的记录。
【永嘉二十九年,正月初七。
响雷半个时辰。西北少雷,此景不多见。】
【永嘉三十三年,六月十一。
响雷,比上次更甚,持续两个时辰。】
【永嘉三十七年,腊月初三。
响雷,乌云漫天,不见天日。】
【永嘉四十二年,三月二十。
响雷,西北之雷,愈发频繁,恐有异象现世。】
最后一次记录,正是今年三月份。沉云欢记得迦萝先前说过,西北之地连雨都不多见,更遑论雷声,然而这些记录之中尽管出现了响雷,却并未记录降雨,则更为诡异。
沉云欢合上册子,往床榻上一趟,头枕着手臂,往房梁上看。
频繁的响雷意味着什么,桑晏为何三办宴席笃定自己能够飞升,当年她母亲究竟在这个小而简陋的房子里做了什么才将她起死回生,师岚野又为何奉出自己的一颗心。
沉云欢轻轻闭上眼,她越是在思考这些打成死结的东西时,就越是平静,呼吸轻浅,好似睡着了一样。房中寂静无比,连风声都没有,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好似天地都在此时跟随她沉寂。
忽而一声尖细的吱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沉云欢睁开眼,偏头一看,就见摆在房中的那竹藤摇椅竟然前后摇了起来。
房中无风,这竹藤椅却能摇动,沉云欢微微眯眼去瞧,就见椅子上其实躺了个人。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几缕金芒照在藤椅上,光影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似缥缈的轻烟汇聚而成,那身影越来越清楚,直到凝聚成形。沉云欢站起身靠近,走到侧面时就看见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盘着简单的发髻,戴着一根云纹簪。
她闭着眼睛好似在睡觉,双手搭在腹部,压着一个团扇,藤椅轻轻摇动,看起来相当惬意。
沉云欢没有出声惊动,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多时,她自己睁开了眼睛,看向站在边上的人。也就是在此时,沉云欢对上她的视线时,好像才能看清楚她的面容。
柳叶弯眉,秋水黑眸,眉眼生得柔和而婉约,唇色红润,下巴处落了一颗小痣。这张脸沉云欢一点不陌生,前两日还曾在桑晏的照影镜里看到过,正是桑夫人。
她看着沉云欢,微微一笑,将团扇拿起来轻轻扇着,“此地已许久无人踏足了。”
沉云欢微微皱眉,“你是谁?”
“你既能找来此处,还不知我是谁吗?”她与沉云欢谈笑,目光从她头上掠过,又道:“怎么连个发髻都不会梳?如此草草地束起来,岂非让别人见了笑话。”
沉云欢说:“没人教过我如何梳发。”
“啊。”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若是从前,我还能教你一二,现在不行了,我都忘了。”
沉云欢倒不在意这些,她蹲下来,手搭在藤椅的扶手处,问道:“你是虞青崖吗?”
年轻的女人笑起来,回道:“我可不是。”
沉云欢又问:“那你……是在等我吗?”
“也不算。”她道:“我只是还留恋这个地方,迟迟不肯离去罢了。”
说着,她又转头,对沉云欢问:“今夕是何年啊?”
沉云欢道:“永嘉四十二年。”
她的脸上出现恍惚神色,喃喃道:“原来已经有那么多个日夜了,时间过得可真快,难怪你都长那么大了……”
沉云欢问:“你一直在这里吗?”
年轻的女人挥了挥扇子,道:“我?我只能在这里,出不去啦,你不必管我,忙你自己的事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影就渐渐消散,沉云欢伸手去探,却像是拂去一把烟尘,什么都没有触摸到。待女人消失之后,藤椅上则留了那把团扇。
沉云欢拿起来细看。白玉做的扇柄,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团扇的正中央只绣了一朵卷云。扇面是极其细腻轻盈的丝制成,像一层薄薄的雾,沉云欢就拿着扇子覆在脸前在屋中走动,便在床榻贴着的那面墙上,看见了灵光萦绕的图案。
沉云欢收起扇子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以手掌按在上面摸索,才感觉到掌心处有微微不平的地方。这个阵法的入口位于低矮的位置,设置得极为隐蔽,更有术法刻意隐藏,沉云欢感受不到丝毫灵力的波动,就算是摸上去,也只以为是墙体的凹凸。
她掌中蓄起灵力,往那阵法上一拍,继而就感觉面前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就将沉云欢吸进了墙体之中。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身体被这么一晃,待再次站稳时,面前是一片漆黑,浓郁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简直像是当面给了她一拳。
沉云欢掩住鼻子,在掌中燃起火焰,跳动的火光刹那间就照亮周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石盘,上方雕刻着星斗的模样,无数狭窄的流道相连,组成了一个布局奇特的星盘。这星盘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颜色。
她俯身靠近,抬手在上面摸了摸,竟搓出了红色的干泥,同时也闻到上方充满不同的血味儿,极其刺鼻,令她忍不住拧紧眉毛。
沉云欢越过星盘往前走,就看见这地方就是牢狱的布局,一间间逼仄窄小的牢房延伸到道路的尽头,只不过没有铁门相隔。
她走到第一间牢房,发现里面有一具被铁链牢牢锁住的尸体。骨骼还很新,死了不足半年,手腕上戴了条彩色草绳编织的手环,上面还挂了一圈小巧的兽牙,其中一颗较大的上方刻了两个字,是沉云欢看不懂的西域文字。
但这手环她并不眼生,先前在迦萝自称为故乡的村落里,曾有一个年迈的老妪赠了她一条这样的手环,并央求她帮忙寻找孙女,一个名为“香冉”的女孩。
沉云欢静了片刻,其后起身,继续往里走。每个窄小的牢房里的装置都差不多,扣在墙体上的两条大锁链,已经风化的枯骨,空中所散发的臭味皆是从那些尸骨身上散发出来的。与其说是腐烂的味道,倒不如说是枉死的冤魂堆积此处,所释放的死亡气息。
从骨头的大小来看,死在这里的全部都是年岁很小的孩子,墙体上溅射的有血液,门外的地方摆放着取血用具,看到这里,沉云欢已经猜出这是个什么地方。
她走到底,在最后一间牢房里发现了特殊。
那个牢房没有尸骨,只余下两根断裂的铁链,像是有人曾被锁在这里,但是后来挣断了锁链逃离。沉云欢一步踏进去,瞬间那漫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将她淹没其中,继而她的后背开始发烫,隐隐泛起灼烧的痛苦。
沉云欢的视线几乎被血色占据,这间牢狱的三面墙似血染的一般,充斥着狰狞又狂乱的血迹,一层又一层,掩盖住墙体。
这血腥味却并不如方才的那些腥臭,而是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沉云欢对着味道最熟悉,熟悉到睡梦里闻见,都会放松下来,因为那是师岚野身上的气味。
她站在这毫无光明,满是血色的逼仄之地,已经空荡荡的心腔却不知为何,猛烈地震动起来,撞碎了她的胸骨,让她难能自抑地睁大眼睛。
血色几乎将她的黑眸映成红色,到处都是血,是师岚野的血。
草木的清香与这些腥臭的、腐烂的味道混在一起,被一并压在这暗无天日的永夜牢狱中,就像那些被风干了仍困于锁链的尸骨,沉默地讲述着痛苦而悲戚的过往。
沉云欢站了片刻,忽而看见墙边有一处地方干净得有些突兀,与满墙的血色格格不入,她走过去蹲下来一瞧,就见上面竟然刻了一朵卷云,底下则是一座山的形状,笔画非常稚嫩,线条也不规律,显然是出自一个年幼的手。
沉云欢凑近了,指腹慢慢摸上去,就在这山和云的边上,瞧见了几个歪歪扭扭,不成正形的字。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怔怔地看了许久,身体似僵住了般难以动弹,火焰在她的掌心跳动,光芒忽暗忽明,她的眉眼时而光明,时而晦暗,与摇晃不停的影子一同沉溺于死寂之中。
迦萝在门口等了许久,几乎都要坐在地上靠着门槛睡着了,才听见推门声。她赶忙站起来,看见沉云欢推门而出,手里拿着一把团扇,面色平静又安宁,不见任何情绪,眼底却又像是堆积着郁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