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凄厉地惨嚎起来,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沉云欢在呼啸的风里勉强稳住身体,一抬头就望见视线的尽头,那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雪山被神笔描出了一条金晃晃的线,从山脚蜿蜒百里,直往山巅而去。
薛赤瑶以生命为代价,献祭了从沉云欢身上偷来的气运,开了雪域神山的山脉。
风声尖叫得像是恸哭,刮得沉云欢浑身都痛起来,这一切都发生太快,她根本来不及阻拦,一抹光直冲云霄,贯穿夜幕,照亮了半边天,仿佛昼日降临。
沈徽年高举明狸剑,黑白金三道灵光交织相缠,环绕在剑刃上。
他凝聚了全身所有灵力,目光一厉,照着那玉石碑重重劈下!
明狸剑刺入大地,雪域山脉已开,三灵汇聚,原本坚不可摧的玉石碑瞬间粉碎,顺着地上蔓延而去的金线爆发出猛烈的剑气,将鹿台从中间一分为二,殿中那承载着世代人牲头颅的青铜巨鼎骤然炸开,四分五裂,三个掌门的头颅滚出来,与其他骨头碎片洒落满地。
高耸巨大的鹿台被整个劈成两半,大地像被蛮力生生撕裂,沟壑从中而起,沿着那条金线奔驰而去,眨眼出了数十里,一路疾驰。
远处传来轰隆隆巨响,山体的碎石如雨般滚落,地缝照着金线,将雪域神山撕出裂口。
正当那地裂直冲山巅狂奔时,明狸剑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浓郁的黑气,当下就将黑、金两色灵光死死绞缠,混乱成一团。
沈徽年大惊,眉头紧锁,左手打出一道灵力汇入剑中,就见明狸剑剧烈地震起来,剑身发出嘶哑的鸣响,他咬着牙坚持,额头青筋尽现,想再次往剑中补充灵力,强行镇压那一抹黑气时,身后猛地刺来一刀。
墨刀从他的背后捅进,穿心腔而出,沈徽年猛地吐出一口血,手中的明狸剑终于不堪重负,“砰”的一声碎成千百片!
沈徽年弃剑,反手打出凶猛一击,趁机飞身逃离。
雪域神山的裂缝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山体封印虽只破了一半,却也足够那镇压在山下千万年的妖魔窥见天光。
神山封印已破。
沉云欢不想轻易放过沈徽年,正要引坤舆之火追击,却忽而在瞥见那闪烁着三色灵光时猛地停住了动作。
此时她才意识到,周围过于安静了。有风在咆哮,树叶哗然,还有神山之下蠢蠢欲动,哭嚎叫嚣的万千邪魔,可她仍是觉得太安静了。
沉云欢心脏剧痛,猛然一转头,朝满目疮痍的大地望去。
在看见散落在地的尸身和头颅时,她的大脑顷刻空白一片,耳中响起无比尖锐的一声响,继而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第204章 天魔出世(一)
沧溟雪域是生灵禁区, 自山脚往上十里之后,便是常年飘雪的不灭凛冬,自万魔封印落成后, 此处只有风雪。
为了便于监视雪域封印的变换情况, 人界仙门在半山腰上建了一座万法殿, 设有极为严密的防护阵法,每隔五年便更换一批守殿弟子。
年初万魔封印大震,雪崩十数丈, 仙琅宗大弟子沉云欢带人来探查, 遭遇不明妖邪突生变故, 其后万法殿内的弟子离奇死亡,仙门紧急派出新的弟子镇守。
其中以天机门的弟子谭承志为首, 与其他七大仙门弟子驻守万法殿, 已九个月有余。近一年的时间,万魔封印蠢蠢欲动, 山脉的震动越发频繁,殿内镇压各处山脉的法器也终日震响, 昭示着它们已是强弩之末。然而仙门所派来的人也杳无音讯, 那几大掌门之首本应在数日前就应该赶到此地,至今也不见人来, 局势已是极其严峻。
几日前, 一对约莫才十岁出头的童子踏雪而来, 出现在万法殿的门口。此二童子一男一女, 身披红蓝二色的灵纱, 眉间各有一点朱红,发髻上戴着晶莹剔透的玉石,浑身上下仙风道骨, 好似天仙下凡。
女童子唤渡水,男童子唤同光,皆言自己自天界而来,探查天魔封印动荡一事。谭承志忙将这二位仙童子迎进门,心中大感不妙,想着如今连天界的人都惊动了,怕是人间要大祸临头。
深夜,谭承志心中惆怅难以安眠,翻阅古籍寻找天魔的相关信息。点灯苦寻半夜,他忽而发现这记录在册的天魔,竟有男有女,并非同一人。
他倏尔起身,捧着书卷便要去寻那二位仙童子,却不想刚行出房门,大地就猛地震起来。他驻守万法殿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震也都有过,但此次震感却是最为凶猛的一回,檐上砖瓦扑簌簌往下摔,砸得噼里啪啦响,房屋左右摇晃着,墙体爬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谭承志意识到大事不好,飞快扔下了书出去,就见万法殿镇守的弟子皆因这地震聚集于殿外,惊慌失措地喊道:“发生何事了?”
谭承志招手,示意弟子将灯火点明,随后那守夜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跑来,已是吓得浑身发抖,肝胆俱裂,尖声喊道:“谭师兄,谭师兄!!出事了!山体裂开了!!!”
“什么?!”他瞬间心头一凉,吓得手脚发麻,一抬头就看见那二位仙童子站在瞭望高台之上,便急忙飞身上去,落在那二位仙童子身旁。
此二人负手而立,仙衣于寒风之中飘摆,神色严峻地眺望远方。
谭承志定睛一看,去见那漫天的雪原之下,果真有一条宛如漆黑毒蛇的裂缝飞快奔来。
这雪域神山有着锋利的山脊,高低错落,绵延百里,覆于皑皑白雪之下,既是这神山的山脉,也是万魔封印。而今那山脊如今却被一抹金光描摹而出,仿佛被生生撕裂,地裂从山脚处狂奔而来,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裂开的山脊下溢出浓黑的烟雾,隐隐约约的哭嚎似要破土而出!
“糟了,糟了!!封印要破!”虽然谭承志驻守万法殿的这一年时间里,曾无数次想过,也梦到过封印破碎的一日,却在面对现实发生后,仍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倒流。他当下祭出长剑,散出灵光,对下方的人吼道:“所有人!速速列阵,竭尽全力阻止封印破碎!”
台下一呼百应,众弟子立即催动灵法狂奔而出,冲着裂开的山脊而去。
却听身旁站着的女童子渡水道:“没用的,山脉已开,封印破碎,非你们这些凡人能够阻挡。”
“这是必然。”同光也跟着道。
谭承志在心里大骂不止,暗道这两个天界来的人葫芦里卖什么药,都这种时候还装得高深莫测!他没有理会这二人,径直从高台翻下去,与其他人一起祭出阵法企图阻止封印的破碎。
万魔封印一旦完全裂开,镇压在神山之下千千万万的邪魔将如海啸般涌进人间,更有天魔出世带来无穷无尽的浩劫。先辈以身躯和灵魂铸就的封印,为人界带来千年的安宁,却不想竟真的毁在他们这一代!
谭承志惶恐万分,更悲痛不已,想也未想便投身靠近山脉出,掐住法阵试图将山下溢出的黑气镇压,却不想这力量诡谲异常,方一触碰便无孔不入地缠住了他,顺着皮肉钻进血液里,如附骨之疽吸收他的灵力。
谭承志大惊,立即抽身撤离,却见山体剧烈震动,山脊的裂缝不停扩大,许多弟子被这黑雾卷起来,拖进山中,地下传来咀嚼的咯吱声音,好似将这些仙门弟子当成了美味佳肴。
尽管他恼怒那两个仙童子面对封印破碎而无动于衷,却也明白这万魔封印破碎之后的情况,以他们的能力完全无法解决。他将长剑抛至半空,于猎猎寒风中吼道:“所有仙门弟子听令!今日便是以命祭阵,也要阻止封印完全裂开,不得后退!!”
众弟子齐声应是,将手中法器抛出,只见灵光万千,所有人高跃而起,已是打算以身祭阵,融成封印阵法暂时将万魔封印的裂缝补上。
正是光芒大作,吼声震天时,忽而一道剑气冲天而降,将那阵法打得粉碎,所有弟子自空中摔落,滚入雪中。谭承志因这一击受了伤,忍着胸腔剧痛怒而爬起,却见沈徽年踏风而来。
“仙琅宗掌门!”谭承志一惊,见沈徽年浑身血污形容狼狈,一出现又打烂了他们的阵法,也不由得心生疑窦,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质问道:“沈掌门,万魔封印破碎,浩劫将临,我等正以身压阵阻止封印,你此番行为是为何故?”
沈徽年当胸中了一刀,幸而紧要关头侧身躲了没有刺中心脏,这才保住一条命。他胸前背后全是鲜血,伤口很快就被这经年不散的寒风冻住。他没有理会谭承志的质问,只随意用脚踢起一把剑握在手中,而后往地上猛地一刺,灵光瞬间爆发,周遭弟子被同时震飞。
山脊上的金光绵延数里,而那从山脚奔驰来的裂缝却在半山腰停下了,山体的震动也逐渐平息。
沈徽年在以三灵斩破封印时,其中顾妄的魂魄出了问题,不知何时染上了天魔气,导致三灵相互冲突,无法合而为一,他的剑也因此碎裂千百块,封印到底只开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沈徽年立于风中,盯着那被生生剖开的山脊,沉静平稳的脸上却嵌了一双极具浑浊疯狂的眼睛,像是诉尽那漫长岁月里的等待与思念。
片刻后,一人从浓郁黑雾笼罩的山脊之中行出。
她薄粉敷面,柳叶细眉,乌黑秀丽的发结作长辫,身着水青色长裙,颈间和腰间都戴着珠玉配饰,走动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双雪白的赤足从裙摆下探出来,踩在冰雪之上。
此人生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倒映了湖泊天色,极为美丽。在肆虐的寒风下,她碎发飞舞,身形单薄,犹如一朵生长在断壁悬崖边的雪莲。
“人间……”她轻闭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中尽是凛冽的气息,却又无比清新美好,令她展颜大悦,“人间!我总算又回来了!”
沈徽年望着她,冷然的眸光在顷刻间就化作柔水,揉碎了情肠百转,唤道:“明狸。”
“沈徽年,许久不见。”她慢步上前,抬手将浑身覆血的沈徽年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显出无限的亲昵。下一刻,紫黑的雾气从她身上溢出,丝丝缕缕地缠在沈徽年的身上,抚过他的伤口,将他方才恶斗过后仍受地火侵蚀的伤给填补,愈合。
“我好想你。”她在沈徽年耳边低声呢喃,“我还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
沈徽年将她揽住,拥入怀里,低着眼含笑道:“我不是说过会救你出来吗?岂能食言?”
“这次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将你我分离。”明狸双臂用力,指尖都泛着白,将沈徽年死死拥住。
“明狸?!”谭承志擦了一把唇边的血,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目眦尽裂道:“那不是你的剑吗?沈徽年!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还记得你是仙琅宗的掌门吗!你还知道你是人间正道的表率吗?!”
明狸被这尖声吵得眉头微皱,不满地从沈徽年的怀中探出头,瞪了他一眼,而后抬起手,黑雾迸发,卷着谭承志的脖子猛地将他拽向前,毫无反抗之力,脖颈落入她的掌中被掐住。
“正好我那些子民也许久没有尝到人的味道,就拿你们给他们打打牙祭。”
呼啸的风从山巅盘旋而下,卷往山脚,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纷飞的雪像洁白的花朵,玉兰、梨花,柔软而清香,眨眼间便被风送了数里,铺在整个沧溟雪域。
雪花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瞬间就被她周身的灼热气息蒸化,变作晶莹剔透的水珠往下滚落,滑过她满是血污的脸,又落在狰狞的伤口上,像是轻抚。
她站在鹅毛大雪之中,手里仍握着墨刀,视线落于那三具无头之尸上,久久没有动静。
起初是非常尖锐的鸣声贯穿她的耳朵,那瞬间沉云欢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好似丧失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落雪变成水珠从她脸上滚落,沾湿了睫毛,她察觉到湿润的触感,生了锈的脑子才缓慢地“咔咔”转起来。
那飘在雪域神山之上千万年的冰雪仿佛顺着她满身的伤口钻进去,冻住了血液经脉,浸入骨头,连带着跳动的心脏都一起冻住,冷得她止不住地打颤。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连咆哮嘶吼的风在此时也变成幽幽低泣,沉云欢的耳边忽然响起顾妄曾对她说过的话:“前路艰险,没有找到吾妹的魂魄被何人困于木偶驯为魔头之前,我断不会轻易死在路上。”
又听见虞暄曾讲:“天大地大,生命最大,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即便是窝囊地活,落魄地活,我也要活。”
还有迦萝曾言:“我们灵种修行千难万难,只此一命,没有转世轮回,正因如此,救命之恩才应以一生报还。”
说绝不会死在路上的顾妄此刻正伏在地上,切口整齐的头颅滚在边上。说窝囊也活,落魄也活的虞暄则断了双腿,脊背被刺穿,蛇鳞四散,被削下来脑袋嵌了一双满含恨意永远合不上似的瞪着。说只此一命,再无转世的迦萝被斩断了两只翅膀,砍掉的脑袋旁边铺了满地羽毛。
沉云欢遥遥看着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像在看一场虚无的幻境。
雪域的风雪利如刀刃,又如此寒冷,无休无止地刮进她的胸腔,化作片片利刃往心脏上割。她的牙关咬得死紧,身体绷成一根拉到极致的弦,她的呼吸很重,被强行压制着,胸口剧烈起伏,侧颈的青筋分明。
雪仍在落,风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周遭安静下来,没有任何杂声。
忽而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因走得并不平整,这脚步声时缓时急,略显凌乱。待到了沉云欢身后才停下,片刻后,一抹柔软的冰凉触及沉云欢的手指。
那是师岚野身体独有的温度,比寻常人多了几分凉,又比这漫天的雪山多了几分温热。他慢慢地抓住沉云欢的手,指尖探进她的掌心,轻蹭了几下。
沉云欢这才有了身体上的触感,她手指一动,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什么一样,将师岚野的手抓住。似全身的力道都汇聚于此,她抓得很紧,紧到两人掌心相贴,温度相互传递。
师岚野轻声说:“生死寻常。”
沉云欢闭上眼睛,以暴力撕扯心头,鲜血淋漓之后所有痛苦都被强行镇压。
是啊,生死寻常,不管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她忽而想起顾妄曾神色严肃地对她说:“大难当前,牺牲是必然,身为仙门弟子,我早已做好为道赴死的准备。”
“沉云欢,倘若我在你面前倒下,你千万不可停下脚步,请继续向前。我做不到的事情,交由你了。”
她还不能倒下,她还不能倒下……
设局害了那么多无辜性命的恶人却还在逍遥,她是最后一柄刀,她若是在这里倒下,折在此处,一切都前功尽弃,这些丢了性命的人都是白白牺牲,都成了枉死!
她是沉云欢,是千年难出的不世天才,是得天授神法之人,是身负天责,肩有重担之人。
沉云欢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身体便逐渐恢复稳定,不再发颤,冻僵的肢体也慢慢回暖。
沉云欢偏头,朝师岚野望去。却见他浑身都是鲜血,脖颈手背都出现细细密密的裂痕,唯有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任何颜色,眉眼恹恹好似疲倦至极。
她慌忙抓起他的手细看,就见那裂痕不是皮外伤,简直像是从玉质般的身体里裂出来的模样。她登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就见月照之下的那座雪山之上,也沿着山脊裂开长长的沟壑。
师岚野从来只说自己是山神,沉云欢也没有细想,而今他站在月下,满头银亮的长发,金色的眼眸含着温水一样看着她,斑驳的裂痕让他看起来随时会碎成千百块,与他身后的雪域神山如出一辙。
“你是……”沉云欢醍醐灌顶,骤然想明白他为何常年体凉,怔怔道:“沧溟雪域的山神。”
若是雪域神山当真破了封印,从山脊劈开,那师岚野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沉云欢抽出一条绸带,将断裂的右手腕紧紧缠住,一圈又一圈系死,而后握紧了墨刀。她一抬眼,眉目锋利如刀,冷静地对师岚野道:“你为他们敛尸,我去取了沈徽年的狗命,要他血债血偿!”
沉云欢说完,便踩着刀一飞而起,迎着漫天飘雪直奔神山之上。师岚野遥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而行至碎了一地的断剑前,捡了三块碎片收入袖中。再行至那三人的尸身前,默默将他们的尸身拼接。
顾妄的身体布满污秽,唯有腰间有一处倒是干净。师岚野蹲身将他腰上挂着的木偶取下,就见这平日里被照顾得仔仔细细的小人偶穿着鲜丽漂亮的衣裳,四肢若玉般雪白,发辫中戴着一朵小花,紫色的眼睛澄明,面上带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