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欢见状,在咫尺间停下了动作,刀刃距离老人的后脑勺不过一拳的距离。
“爷爷,我好怕!”小少年登时吓哭了出来,往老人的怀中躲。
“离儿不怕,有爷爷在,谁也伤不了你。”方寇松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沉云欢,怒斥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伤我孙子?!”
沉云欢冷声道:“方大师,你被这妖怪魇住了,还请让开,让我救你。”
“胡说八道!这是我孙子,哪里是什么妖怪?”方寇松因此大怒,目眦尽裂,将手中的扇子砸向沉云欢,“还不快滚!”
沉云欢手腕一转,扇子就直接当空劈成两半,随后师岚野与奚玉生二人也赶来她的身侧。奚玉生见方寇松苍老之躯半跪在地上,怀中的小少年也因为被吓哭得厉害,不由心生不忍,“云欢姑娘,此妖物怕是惯会迷惑人心,杀了妖倒是无妨,只是如此恐怕会伤了方老先生的心,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同他解释清楚?”
沉云欢摇头,“恶妖从不轻易将自己恶的一面展现出来,越是软弱可怜,越会伪装自己。杀了妖之后方大师自会清醒,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方寇松听得此言,情绪更是激动,将孙子紧紧护在怀中,怒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要闯入我家,将我的孙儿打成妖邪?!倘若你们今日敢动离儿,就先从我方寇松的尸体上踏过去!”
奚玉生见状,更是觉得左右为难,企图劝说:“方大师,您的孙子在三十年前就亡故了,现在这个是妖邪所化,你切莫被迷失心智啊!”
“胡说!”方寇松震声驳斥,气得浑身发抖,“我的离儿分明好好的,你竟敢如此咒他,简直丧尽天良!”
奚玉生大约没有被人这么骂过,顿时大受打击,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不再说话。
沉云欢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对师岚野道:“你去把方大师拉到一旁。”
师岚野沉默上前,此时一身力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从后方将方寇松的两个膀子钳住,轻松将他从小少年的身上拖离。
“爷爷!”小少年立即想要追过去,却见眼前红影一晃,下一刻肩膀上传来剧痛,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已是被沉云欢死死地踩住了,动弹不得。
“离儿!我的离儿啊!”方寇松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一张苍老的面孔布满泪痕,嘶声央求,“求求你们,不要杀他,我只有这么一个孙儿!”
奚玉生见状,终是难以狠下心,擦了擦眼里流出的泪,长叹一口气,背过身去走了几步。
月光之下,沉云欢精致的脸庞如覆冰霜,冷漠至极,手中的墨刀高举,对准脚下踩着的小少年。师岚野平静无波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同时擒住了疯狂挣扎哀求的方寇松,老人不论如何用力,都被这铁一般的手臂困死。
小少年终于屈服,哭着对沉云欢哀求,“不要杀我,求你了,我只是想陪着爷爷,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不想看爷爷总是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中,我什么都没做……”
沉云欢冷眸一敛,旋即手起刀落,带着火焰的利刃破风而下,当场就将小少年砍作两半。一声清脆的声响,就见小少年身上并没有血液的流出,而是伴随着铃铛般密密麻麻的声音,身体各处迅速爬满裂痕。
“离儿——!”方寇松痛苦嘶吼,声泪俱下,当场喷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小少年蓄满泪的眼睛看向方寇松,满是裂痕的脸带着浓郁的不舍,继而启唇喊了最后一声“爷爷”,下一刻就碎成千万块。
一阵轻雾飘过,周围的景象逐渐出现变化,沉云欢觉得脚下一空,等她站定再一看,原本踩着小少年的地方出现了一面精致的铜镜,上面布满蜘蛛纹似的裂痕,黯然无光,什么都照不出来。
屋舍与花林消失不见,几人站在百花桥的中央之处,同时出现的还有雀枝与燕流二人。两人并未受伤,但被域中妖邪纠缠许久,见妖域被破之后,当下跪在奚玉生面前请罪。
奚玉生摆手称无事,转身一看,就见后方的桥上堆叠了不少横七竖八的人,有些穿着门派的宗服,有些身着常服。
沉云欢与师岚野正在检查那些人,有的已经死了许久血液都流尽,身体开始腐败,有的则是刚死,流了满地的血,而其中还有一些非常走运,赶上沉云欢破域,尚留了一口气。
奚玉生神色怔然,瞬间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疾步走过去,“这、这些难道都是方才那妖怪所杀?”
“那是它的域,当然是它杀的人。”沉云欢探了探面前人的脖颈,起身对奚玉生扬起一个笑,“越是阴毒害人之妖,就越会装得无辜,奚公子,日后可要注意分辨。”
奚玉生当下满心愧疚,为自己方才阻止她杀妖和轻信了妖物道歉,而后指挥雀枝和燕流给这些尚有气息的人喂了灵药,再让二人赶去镇上官府,让他们来将尸体清理,活人带回去救治。
方寇松则被带回了他自己的住宅,因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奚玉生喂了灵药之后脸色也好了许多,陷入安稳的沉睡。
这一忙活就忙到了后半夜,沉云欢哈欠打了好几个,坐在门槛处靠着门框打盹儿,最后几人商议,由燕流留下来照看方寇松,其他人暂时回客栈休息。
沉云欢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入夜便睡,不再以灵力自补精神,所以这个时间段她困得眼睛睁不开,在马车上就扛不住睡了过去。马车摇晃着,沉云欢也坐不稳,一下倒在师岚野的身上,被他顺势张开手抱住,拥入了怀中,让沉云欢找了个舒适的姿势。
奚玉生坐在对面,将这动作收入眼中,微笑着道:“岚野兄当真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师岚野认为自己并不是沉云欢那样的人,对这样的夸赞没有半点反应。奚玉生见他不理会,但也并未在意,这一个多月的赶路相处,他多少也清楚师岚野是怎么样的人。
他又笑道:“岚野兄,我记得你今夜穿的原本不是这身衣服,是何时换的?”
师岚野这才掀起眼皮,朝他投了一个平淡的目光,语气没有起伏道:“在域中脏了,便换了。”
奚玉生得到他的回答,尽管有些生疏冷淡,但也有些高兴,由于此人平时都是冷着一张脸,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师岚野不太想搭理他,又充满好奇地问:“先前听云欢姑娘所言你是一直在仙琅宗外山生活,但我观你的气度,觉得不像寻常农户,不知你祖籍在何地?”
师岚野道:“我没有祖籍。”
奚玉生疑惑地皱眉,“怎么会?这世上哪有人没有祖籍的?抑或是你不知?”
师岚野微微摇头,只道:“没有。”并且希望奚玉生不要再那么多话。
奚玉生陷入了困惑,脑中充满了“人不可能没有祖籍”的思想,果真安静下来思考了一路,在马车到达客栈时对师岚野道:“岚野兄,待日后闲下来了我寻求家中长辈帮忙,查查你的祖籍在何处,届时你就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了。”
师岚野看着他,想说不用,又想说你不要那么多事,最后只是开口道:“多谢。”
他将沉云欢抱下了马车,一路进了客栈上了楼,沉云欢都伏在他的肩头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半点醒来的样子。师岚野平静地从沉云欢的房门前走过时,奚玉生站在后面提醒了一句:“岚野兄,云欢姑娘的房间就在这里。”
“嗯。”师岚野应了一声,却并未停留,径直走到自己的房前,然后打开门进去,关门时似乎用了些力气,发出“砰”的一声。
第40章 鬼阁少女(一)
师岚野没有将沉云欢惊醒, 他有自己的方法,可以在给沉云欢擦洗的时候不惊动她的睡眠。
有时候在使用了体内灵力的时候,沉云欢就会睡得很沉, 以恢复体内所消耗的精力和灵气。师岚野给她的手脚都擦洗干净, 熄了灯上榻, 在她身边躺下来。
他执起沉云欢的手,指尖探入她柔软的掌心,掌中有一些薄茧, 是她经常练刀磨出来的, 但是并不厚, 因为她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自我修复,被滋补着。
今日在镜中照出来的妖邪与沉云欢像得真假难辨, 用同样的手想要攀他的脖子, 但被他生生折断了手臂,死得干脆。
纵然万千个镜妖与沉云欢站在一起, 他也能一眼辨认出哪个才是真的她。
他躺下来,与沉云欢肩膀相抵, 很快沉云欢就像是自己寻找到冰凉的气息, 像以前那样很熟练地依偎过来,将额头贴上他的肩膀, 身体微蜷, 呈现出靠近的姿势, 片刻后没有得到回应, 她就微微皱起眉头, 似乎睡得不安稳。
师岚野伸手将她的后背揽住,轻轻地顺了顺,让她很快就舒展眉头, 继续沉睡。
隔日一早沉云欢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只有她自己。她睁着困倦的睡眼,慢慢从榻上下来,穿上鞋子披上外衣,就看见师岚野迎面进门,手里端着一盆水,说:“给你洗漱。”
沉云欢在赶路的途中偶尔会在白日里练刀过甚,夜晚就会找师岚野与他同榻而眠,有些是有意识,有些却是无意识的行为,所以醒来发现自己在师岚野的房中已是很寻常的事。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吃了师岚野亲自下厨给她做的饭,然后等着奚玉生起床,几人一同前往方寇松的家中。
方寇松经过一晚上的休息身体已经恢复大半,但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昨夜那一口血喷得伤得太深,面容呈现出黯然的灰败。
看见奚玉生几人进门,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对奚玉生道:“奚公子,别来无恙,昨夜之事多谢你们,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折在里面出不来了。”
奚玉生回以一礼,面上是温润如春的笑容,“方前辈不必客气,我们前来此处本就是有求于你,能够及时将你从那妖怪手中救出,已经算是幸运,不知你身体可好些了?”
“无碍,是昨夜一时被妖怪迷了心智才会如此,奚公子不必挂怀。”方寇松长叹一口气,眼中满是哀色,“那是我从前对幼孙思念过度而打造的无相之镜,照心不照物,平日里都是想念孙儿了才会拿出来瞧瞧,不承想前些日子让歹徒利用,才变成了这害人的妖物。”
奚玉生道:“方前辈节哀。”
见他们二人一来一回说了几句客套话,站在后方的沉云欢便适时地上前,结束这个话题,冲方寇松拱了拱手道:“方大师,这次来找你,主要是我想向你求一把刀鞘。”
方寇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苍老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但里面似乎沉淀着阅尽半生的智慧,显得高深莫测,好半晌之后才道:“沉云欢,久仰大名。”
“不敢当。”沉云欢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昨夜事出紧急,我怕你被妖物所伤才出手果决,还请见谅。”
“罢了,无相镜已毁,已不必再说什么。”方寇松摆了摆手,请几人落座,而后视线落在沉云欢腰间别着的刀上,打量片刻,道:“方某一生炼器,从来只为有缘之人炼器,眼下几位既然赶到这个时间上门,便算得方某的有缘人。”
沉云欢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余光又看见这满院的狼藉,便问道:“方大师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方寇松将手搭在膝盖上,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最终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丢失了一件宝贝。”
这件宝贝,名叫无量青莲。沉云欢从前听说过这个玩意儿的传闻,是方寇松终其一生都在打造炼化的法器,甚至因为其能力莫测,无比强大,而一度被称为“仙器”。
在人间,法器通常被分为凡器、灵器、仙器、神器四种,其中仙器与神器皆是来自天界,仙器尚能瞧见一二,神器却是只有传闻。而方寇松手中的无量青莲能被称为仙器,可想而知这个他倾尽一生心血打造的东西多么厉害,自然也就被各方心怀不轨之徒虎视眈眈。
方寇松隐居数年,一直藏得极好,所以无量青莲也牢牢攥在手中,但就在一个月前,他的住处被寻到,歹人前来抢夺走了无量青莲,并把无相镜妖化,将他困在了其中。
方寇松说,可以为沉云欢打造刀鞘,但条件便是她将无量青莲寻回。当然这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一月之前宋家宣布嫁女,召开了比武招亲广招赘婿,邀请各个仙门前去参加喜宴,同一时间,有人找上门抢走了无量青莲,所以方寇松认定是有人想在宋家的招亲大会上作乱。
沉云欢听闻宋家嫁女,不由一怔,多问了一嘴,才知道宋照晚还有一个比她大六七岁的姐姐,名唤宋海宁。她心想这一趟倒是来得刚刚好,不仅能得一个刀鞘,还能参与这样的热闹事。
沉云欢当下答应了寻回无量青莲的请求。方寇松也并非刻薄之人,他只说尽力而为便好,若是没找到,这把刀鞘还是会为沉云欢打造。
还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要求,他对沉云欢道:“倘若你们找到了无量青莲却又无法将它从歹人手中抢回来,就请不要顾及,彻底将它销毁。”
沉云欢一一应下,事情谈妥之后,她将腰间的刀取下来递给方寇松。
上面缠着的锦布解开之后,露出打造得光滑锋利的墨刃,方寇松在入手的瞬间便不由从心中发出一声赞叹,“好刀啊!”
这话并不是在夸她,要夸也夸到铸刀的师岚野头上,但沉云欢却还是笑着将话接下,“过奖。”
方寇松登时变得神采奕奕,将刀来回打量,在手中掂量,慢慢地脸色就有了变化,眉头微皱,许久之后才对沉云欢道:“沉姑娘,你这刀是好刀不假,但刀中缺了一丝仁慈。过刚之刃易折,倘若一直这般,要么刀断,要么你沦为刀的傀儡,为刀所驱使。”
这一番话如此郑重认真,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奚玉生听得心中一沉,转眼朝沉云欢看去。果然就见沉云欢的脸色不大好看了,似乎很不喜欢这番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反驳。
她认为方寇松很有可能是记恨她昨夜用了比较强硬的办法砍死了他那个无相镜所化的孙子,所以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沉云欢倒是觉得自己有时候挺仁慈的,毕竟这一路走来看不顺眼的人实在太多,但她也没有全都杀了,十分克制地收着刀。
沉云欢没有与方寇松争辩,在他答应了会打刀鞘之后,也就没有在方寇松的小院久留,反而是跑去街头闲逛,体味一下蜀地风情。
几人已经决定接下来要前往宋家的行程,只是还要在江阳镇休息几日。蜀地多雨,他们在江阳住下来的第三日就等来了一场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空中满是潮湿的气味儿。
沉云欢几人在客栈里憋闷了几日,天空放晴之后就各自出了客栈,一整日互相都没见到面。
师岚野在方寇松的院子里,因为这柄刀是他所铸,方寇松反复对他的铸刀技术表达了欣赏赞叹,并且拉着他不断询问刀的材质和锻造手法,并说这刀中妖气横生,皆是暴虐成性的妖灵,几乎不可能为人所驱使,想知道沉云欢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师岚野回答得含糊,半真半假地敷衍着方寇松,对于最后一个问题倒是回答得认真,道:“她修炼天火九劫,是天地万邪的克星,所以能压制妖刀。”
方寇松听后当下露出震撼的神色,不知是因为得知沉云欢修炼天火九劫,还是得知她以暴制暴,压制刀中暴虐的妖灵,供她驱使。
正说着,奚玉生跨门而入,冲方寇松和师岚野问了声好,转眼在院中看了一圈,没找到沉云欢的身影,便朝师岚野询问:“岚野兄可知云欢姑娘去了何处?在下找她有些事。”
沉云欢刚才在院中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出门走了,方寇松留心了一眼,看见她出门往东而去,刚要开口为奚玉生指明方向,却听师岚野道:“她出门往西而行,不知去了何处。”
奚玉生道了声谢,转头便出门往西,去寻找沉云欢。方寇松见状,失笑地摇摇头,无奈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师岚野面无表情,并不认为自己故意指错方向有什么不妥。
奚玉生往西走了好半晌,也没在街头看见沉云欢的身影,几次拿出天机门玉牌传讯于她,却不知是不是沉云欢手中的玉牌出了问题,总是很难联系上。
这样的情况在之前春猎会上也发生过,当时五月下旬,沉云欢不知为何完全联系不上了,他和宋照晚还一同去沉云欢和师岚野住着的地方找了几次,完全不见那偏僻小院的踪迹,当时只以为是他们用了什么术法将住处隐藏。
但是后来奚玉生与沉云欢闲聊时说起此事,沉云欢却说并没有刻意隐藏住处,猜想是当初在汴京的某位好心人暗中出手相助。
奚玉生将玉牌塞回锦囊之中,暗暗决定给沉云欢换一块传讯玉牌,免得下回误了正经事。
正想着,他才发觉已经走到了郊外,前方传来一片喧哗吵闹的声响,远远看去,似乎是有两伙人在郊外空地上发生了冲突。
平日里好管闲事,广结善缘的奚玉生见到这种场景当下走不动道,立即带着雀枝和燕流二人上前去,全然将寻找沉云欢的事抛之脑后。
第41章 鬼阁少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