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欢不由得一愣,在这一刹那忽而觉得师岚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陌生之气。
在她的印象中,师岚野不过是一个闷声不响只知道干活,就算受欺负也坦然接受,面对任何变故都不会表现出情绪的天缺之人。
她觉得师岚野是天生魂魄不全。这样的人或是生来痴傻,或是情感淡薄,与世无争、六亲不认都有可能是天缺之人拥有的特性。
但是从未想过,师岚野会知道这些事,毕竟当今天下还能知晓“神法”的人少之又少,连带着了解与神法相关之事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
沉云欢忍不住询问:“你如何知道?”
“听说。”师岚野回道。
沉云欢立即追问,“听谁说?”
“忘记是何人,在我前去仙琅山的途中所听说。”师岚野回答得坦然,好似不带任何隐瞒。
沉云欢便没有继续问,虽然从前并未听过这种天罚,但心中也是有些相信的,毕竟得天授神法之人的确不可能拥有安稳的人生,必定满路崎岖,颇多劫难。
“正合我意。”沉云欢对此等状况,只有四个字。
沉云欢左肩有伤,并且体内还有妖力没有炼化完全,因此每夜都要留宿客栈休养炼化。
她在洗漱完之后先让师岚野给她换药,其后再打坐炼化,让师岚野在旁边给她守着。
沉云欢体内的妖力残留得不多,并不像先前那般灼痛难忍,但是以防自己在炼化妖力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她提前叮嘱师岚野,只要一看见她脸上不对,就点住她身体几个大穴,免得体内灵力逆流。
她向师岚野告知了大穴的位置,而后便闭眼入定。师岚野坐在边上静静望着她,月光清亮如水,洒在沉云欢身上,照出一张漂亮的脸。
有时沉云欢像是遇到难处,慢慢拧起眉头,露出很难受的样子,师岚野便沉默上前,动作很轻地拿起她的手,在她手臂各个穴位上轻轻揉捏。很快沉云欢就归于平静。
有时沉云欢又会昏昏欲睡,身体轻轻摇晃起来,但身上萦绕的黑色妖气并未完全散去。师岚野就俯身过去,往她后背几个穴位轻按,她就马上清醒过来,坐直了身体继续炼化。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时辰,且每晚都会如此,师岚野总是很有耐心地守在一旁,眼眸更是一动不动地凝视她,好像能这样看上一天一夜。
最后总是沉云欢灵力耗尽,迷迷糊糊地往床榻上倒,师岚野则将她歪七扭八的姿势在床榻上摆正,让她以舒服的姿态入睡。
接下来的路程便十分顺利,一行人紧赶慢赶,用了十来天的时间,从锦官城回到江阳镇,找到了方寇松。
按照约定,沉云欢送上无量青莲,方寇松则拿出他打造好的刀鞘。
无量青莲是方寇松毕生的心血,其中所设下的“溯回门”“长梦谣”“南柯渡”无外乎都是与时间和造梦相关。
方寇松接过它,抚摸上方的花瓣,很是意外地叹道:“没有损伤,看来将它夺去之人对它也算爱惜。”
沉云欢也是在这时才发现,扶笙与方寇松倒是有很强的相似度。
他们二人毕生所愿便是回溯时光,重回至亲的身边,挽回生死离别,消弭自己的痛苦。
溯回门便是时光倒流,长梦谣则是回顾过往,南柯渡乃是一场美梦。
不过到头来也都是徒劳无功。
沉云欢接下了方寇松递来的刀鞘,将锦布揭开,一把墨黑的刀鞘便出现在眼前。刀鞘做得笔直板正,窄度与刀身贴合,由于非常薄,入手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轻盈无比。
刀鞘上雕刻了山海云纹,水流一般的纹理缠着重峦叠嶂,从上往下看竟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令人见之惊叹,奚玉生围在边上,连连称赞方寇松的手艺了得。
这刀鞘的黑与墨刀本身的颜色是比不了的,与刀身五彩斑斓的黑色不同,刀鞘的颜色沉得如千万丈高的深渊之下,那暗无天日,不见一丝光明的浓黑。
沉云欢摸了摸,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喜欢上这刀鞘,立即抽出腰间的长刀,解开上方缠着的锦布,将刀刃合进鞘中。
只听刀锋发出轻声嗡鸣,利落的声响过后,严丝合缝地与刀鞘合为一体。
“刀鞘刻了镇妖之咒,只要在鞘中,刀里的妖力绝不会起乱子。用的是我手上顶尖的材质,也不必担心轻易损毁。刀鞘随心而动,脱刀之后便会幻作青文附于你的腕间,不会丢失。”方寇松简单交代了一下刀鞘的注意事项,“不惧水火,不怕弯折,但是有一点你需注意,你修炼的是天火九劫,此火可焚尽世间万物,刀鞘亦不能抵抗,所以日后你打完架,熄了火之后再合鞘。”
沉云欢一一记下,随后郑重道谢,终于摆脱了每日清晨起来都要给刀缠锦布的麻烦事了。
她不需要这刀鞘有多么厉害,只要能装下刀,并且足够坚硬就可以。一把鞘,还能指望它干什么?
沉云欢不打算在江阳镇久留,但是接下来还没想好去往何处,所以在江阳镇多住了两日。奚玉生黏得紧,住客栈都要住一起,房间开在沉云欢二人的隔壁,早上起来抓师岚野是一抓一个准。
他颇为自得地说:“我已经摸清了岚野兄清晨几时起来,只要压准时间出门,就一定能同他一起下楼。”并且吃他做的饭,因为奚玉生也吃不惯蜀地的食物,对辣味很敏感。
霍灼音整日首尾不见,整天不知在外忙活什么,抑或是在城中转着玩,天一亮就出门,傍晚前归来。
等到第三日,沉云欢打算与奚玉生几人辞别时,忽而有一人找上门来。
那人乃是少将军楼子卿,此次上门不是寻奚玉生,而是奔着沉云欢来。
他手中持有皇令,对沉云欢道:“前两日皇上直下的命令,邀沉姑娘前去皇城走一遭。”
第79章 祥瑞之城(五)
楼子卿的出现并不算冒然, 沉云欢早有预料。
沧溟雪域的封印岌岌可危,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天机门与皇室绝不会坐视不管。据虞暄所言, 几十年前那次修补雪域封印, 便是由皇室联合天机门所组织。
作为民间的统治者, 皇帝自然也肩负国泰民安的责任,雪域封印破碎会引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修补封印之事迫在眉睫, 沉云欢认为如今的自己当有资格被邀请参与这次行动。
果不其然, 楼子卿所带来的皇令中表明,国师观天象测出将有动乱临世, 于是召集各大仙门商议应对, 而不属于任何宗门的沉云欢也在邀请之列,概因她这半年来极其响亮的名声和神法天火九劫。
但是这邀请正合沉云欢的心意。一来她的确是要去沧溟雪域的, 只是北境的严寒非同小可,普通风雪难以比之, 若时常以灵力护体驱寒也着实耗费, 最好便是获得御寒宝物“火灵果”,但是这种果子由皇室严格管控, 沉云欢上次从仙琅宗获得, 这次离了宗门, 在民间市场又难以买到, 直接问皇室要便是最简单省事。
二来, 皇室的邀约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毕竟往京城走一趟能向皇室捞不少好东西,或许还能给师岚野找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沉云欢得出此行必不可免的结论, 于是都不用等着楼子卿来劝导,便接下了皇令,打算与他同行前去京城。
奚玉生对此尤其高兴。他说自己家就在京城,只是今年开春之后就没有回过家,正好这次也能回去看看,因此接下来的一路,队伍仍旧是这几人。
只不过楼子卿并非独身前来,他还带了两个宫中之人。
都是看起来年岁并不大,脸蛋生得白净,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姑娘。二人穿着相同的银白色长裙,外套一层广袖罩袍,衣襟上绣着相当繁杂的日月同辉的徽文。
经楼子卿介绍,这两个姑娘是当今大国师身边的亲传弟子,俱是当做下一代国师来培养的,在玄道方面的天赋相当了得。年长一些的有十六岁,名叫知棋。年少的那个方十五岁,名为怀境。
沉云欢并不熟识玄道,但她知晓玄道和天机道都是古神法的衍生支脉,窥天机,算人命便是此二道之中最为闻名的本领。
沉云欢认识在天机道中登峰造极的人物,便是天机门的掌门人晏少知。他在窥天机方面的天赋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从前他去仙琅宗作客时,没人欢迎他,所以他很喜欢找沉云欢,拉着她下棋。
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与玄道弟子打交道,毕竟他们每日神神叨叨,说话也吞吞吐吐,一知半解,总将“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挂在嘴边。
年纪小的怀境瞧着还稳重些,知棋反倒是性子活泼的那一个,约莫也是头回出宫,对任何事都抱着好奇。眼下来到沉云欢几人的面前,她圆溜溜的眼睛从几人脸上扫过,还没等奚玉生开口向她们打招呼,那年长的知棋便道:“公子,你今日行路当心些,恐怕有血光之灾。”
奚玉生一愣,下意识问道:“何出此言?”
知棋便不再说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后她又对霍灼音道:“姑娘,你要寻的东西在你的后腰处。”
霍灼音轻扬眉尾,饶有兴趣地笑了笑,抬手往身后一抹,摸出一根缠起来的发带,一边将长发束起一边道:“看来这国师的亲传弟子果然名不虚传。我今日找了半晌,原来一直带在身上,多谢了。”
知棋得了这一声夸赞,神色更添上几分得意来,有些傲慢地没有回应,旋即将视线落在沉云欢的脸上。
沉云欢心知这两个久居深宫的弟子不会无缘无故被送到这里,必定有其他原因。这才刚见面,就迫不及待卖弄自己的玄道本事,多半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以方便来日行事。
但沉云欢可不是盲目迷信之人,再厉害的人都见过,自然对面前这两个修了半成的弟子没有任何敬畏信任之心。在知棋开口前,沉云欢率先说道:“你这玄术当真如此厉害?不如也在我身上猜一猜?”
知棋微微扬起下巴,“你想要我猜什么?尽管说。”
“口气不小。”沉云欢笑眯眯地抬手,拎出腰间挂着的墨色小荷包,道:“就猜我能从这个荷包里拿出什么东西。”
知棋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简单的要求,眸中难掩轻蔑,哼笑一声:“这有何难?我不仅能猜出你能拿出什么,还能将你荷包里装着的东西都猜出来。”
“知棋。”站于后方一直保持安静的怀境突然开口,轻轻唤了她一声,状似提醒和警告。
知棋并未理会,对沉云欢做了个请的手势。沉云欢就将手背在身后,拉开荷包探入二指,拿出了一个东西,噙着笑意道:“猜吧。”
知棋的眼眸在瞬间发生极其轻微的变化,似乎在施展玄术,但下一刻她就神色骤变,猛地皱起了眉毛。面容上的变化太过明显,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身上,等待着她的答案。
知棋似又尝试了一回,沉云欢观察到她这次不仅眼仁轻动,嘴唇也动了几下像是飞快念动咒诀,只是一阵寂静过后,她再次露出了疑惑不解的模样。
“怎么?算不出来?”沉云欢也没有耐着性子等,黑眸一晃,视线落在她身后的怀境身上,揶揄道:“你来试试?若是她没算出来但是你算出来了,回去就可以跟你师父说,你能力更强,更适合成为下任国师。”
知棋脸色难看地回身,朝怀境看了一眼,“我……”
怀境上前两步,拍了拍知棋的手臂安抚,其后冲沉云欢行了一礼,声音稳重道:“我与师姐奉命护送几位贵人上京,方才不过是师姐想向你们展现一二玄术,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奚玉生察觉气氛僵持,也适时出来打圆场,“从前在天机门也见过不少天赋出众的弟子,倒是没有像你们两个这样年纪小,又得国师、皇室器重的孩子,想来本事也是不小的。你们都是在几岁入得玄门呀?”
楼子卿却“嗳”了一声,说道:“玉生你莫打岔,我还等着她们猜出沉姑娘手里的东西呢,我心里也好奇得很。”
奚玉生见自己解围不成,撇着嘴嘟囔了两句,大约是对楼子卿的埋怨。
沉云欢自然也不是那种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好性子,方才知棋有心用玄术敲打他们,此时她也有心敲打这姐妹俩。她的手还背在身后,没有理会怀境的致歉,和奚玉生、楼子卿二人的打岔,只是道:“你也猜不出来?”
怀境一时不语。沉云欢就当她也不知道,于是转头对师岚野说:“你来猜。”
“糖棍。”师岚野道。
“答对了。”沉云欢弯着眼眸笑,将手伸到面前来给几人看,指尖果然捻着一根油纸包着的糖棍。其后她将荷包展开,从里面摸出了五根,又道:“二位,我的荷包里只有一种东西,你们都没能猜出来,都不及我身边这位根本未入玄道之人。你们这般能耐,如何确保不会在这一路成为我们的负累?”
知棋脸色一阵青白,晓得自己出了大笑话,未敢接话。倒是那怀境低着头开口,“姑娘许是因为得天所授,命格为神法所庇护,以我和师姐如今的本事,不足以在姑娘身上施展玄术。不过姑娘放心,我与师姐自小在大国师身边长大,若论玄术,我们二人也是数一数二的,此番护送也是大国师授意,绝不会成为你们的拖累。倘若我们的失误致使几位身陷险境,几位也可不必管我们二人。”
“你们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我的队伍里不需要领头人。”沉云欢将糖棍尽数装进去,荷包重新挂上腰间,笑中添了几分冷意,对知棋道:“放心吧,总不会叫你们死在路上。”
至此才算是敲打结束,知棋敛了难看的神色,老老实实与怀境一同对沉云欢应了声是,其后简单将自己主掌的本领介绍了一番。
知棋主玄算,会观天象,测吉凶,寻方位。怀境主玄理,掌药理医理、破邪消灾。这二人都只学了国师一半的能力,将来到了选任国师的年纪才会学另一半,谁的综合能力比较优秀,就说明更有成为国师的能力和天赋。
沉云欢当众一番敲打过后,折了不少这两个玄门弟子的锐气,起程之后也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里。不过知棋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奚玉生在当日行路时不知怎么鬼绊脚,狠狠跌了一跤摔得流鼻血,吓得楼子卿和两个随从大惊小怪地吱哇乱叫,忙前忙后询问伤势。最后被怀境给轻松医好。
由于楼子卿的加入,虽然队伍人数变多,但出行工具也有了巨大提升。几人终于不用在马车里摇来摇去,而是坐上了御空兽车,赶起了天路。
师岚野显然对队伍的壮大很不满,虽然他终日神色淡淡,情绪内敛,但还是将自己的不满体现在了细枝末节上。
比如他往常做饭的时候如果被奚玉生黏上,也会多做一点分他一碗,现在却不肯了,将食物的份量拿捏得刚刚好,盛满一碗就半点不剩下。奚玉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劲儿地追着师岚野问是不是食材不够了,并慷慨地赠送他非常多的新鲜食材,诚心地表达了下一顿饭自己也能分上一碗的愿望。
对于沉云欢也会有表现,比如她在师岚野身边晃来晃去,无意间透露“好久没吃菌子炒饭了”“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吃炒饭”“奚玉生说你炒饭的技术不算很好,你要不要证明一下?”诸如此类的暗示,结果师岚野还是在饭店的时候端上了一碗菌汤面。
沉云欢气愤地吃完了。
对于霍灼音倒没什么明显的表现,但是偶尔有一日霍灼音与他站在一处,忽而对他说道:“我现在都分不清到底你是修鬼术还是我修,怎么你身上的怨气能这么强呢?简直抢尽了我的风头。”
师岚野冷漠地扫她一眼,没有理会。
就算问得多了,他也只会说一句,“你们应该离开。”但是奚玉生会在这时擅自做主,对别人微笑着说:“岚野兄平日说话就是这样,没有驱赶大家的意思!”
不过在这样的冷漠怨念加持下,楼子卿变得更加没有什么存在感,知棋怀境两师姐妹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多喘一口气,队伍停下休整时也只会躲得远远的。霍灼音修鬼道,本身就神出鬼没,始终游离在队伍边缘。
只有沉云欢和奚玉生二人终日缠在师岚野身边,像总是张着嘴仰面朝天,嗷嗷待哺的幼鸟。
知棋在与怀境闲聊时难免发出疑问,“这二人是没有任何眼色吗?还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了?”
奚玉生是心细之人,不至于察觉不到师岚野的情绪,只是他这个生来就善于交际的人用了很长时间才与师岚野有了如今,算是亲近的关系,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离开锦官城之后一路往南走,路上行了十来日,这个看似行动划一,十分紧密,实则随时有可能一拍两散,形同散沙的队伍也终于磨合好了关系,众人入了城,头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