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声音犹如腐朽的枯木,漏了风似的发出嘶哑的声响,在大殿之内回荡,回音层层叠叠,像是含着无数凄恨,久久不息。
“你!”奚玉生刚要厉声斥责,却见他不知从拿出摸出一把短刃,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地刺进自己的脖颈,那一瞬爆发出来的力量压过疼痛,他握着刀柄,硬生生在脖子处割了半圈,血液喷溅而出,尽数洒在沉云欢的裙摆上,顺着墨色的纱衣往下滚落。
脖颈被切了半圈,奔涌出的血极快地扩散开,沉云欢往后退了几步,下了莲花台,目光落在已经死去的老人脸上。他满脸狰狞,双目瞪得几乎裂开,带着万千悔怨和恨意而亡,死不瞑目。
大殿静下来,奚玉生满脸不可置信,未曾料到他死得这般惨烈,更对他方才口中的诅咒恶言心有余悸。霍灼音未发一言,嘴边挂着轻笑,耸了耸肩,不感兴趣似的转身离去。
尘埃落定,奉神庙再不复进来时那般奢华富丽,反倒是处处狼藉,几人站在殿中,各自沉思。
沉云欢在脑中搜寻了片刻,没想起月凤国是什么地方,灭国之事已经太久远,四十年前她甚至还没有出生。幸好事情解决得利落,没在此处拖上十天半个月,耽搁正经行程。
正沉思时,沉云欢觉得侧颈传来一抹清凉,转头望去,发现师岚野不知何时走到身边来。他似乎用指尖拂过她的脖子,指腹上都是血色,对她道:“受伤了。”
“嗯。”沉云欢低声应了一下,经他一说,此时才感觉全身上下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传来,尤其是今日破境所借用的妖力太多,炼化时总要吃些苦头。
想到此,沉云欢便略有惆怅,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香囊,发现一根糖棍都没了,所有存货吃光。她解下香囊,故意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给师岚野瞧,希望他能主动提出制作新的糖棍。
然并没有如愿,师岚野视而不见,问道:“可要在村中休息几日?”
沉云欢将香囊挑在指尖甩,含糊不清道:“等天亮再看看情况。”
“村子干净了,在此留多久都可以。”张元清在此时插话,声音清亮,使得殿中几人都能听见。她举了举手里的玉净瓶,对沉云欢道:“多谢你们几人的相助,这东西我就先带走了。”
沉云欢方才没有仔细看她,眼下凝目一瞧,发现她竟然受伤了。拢在黄色道袍中的左手正往下流淌着血,浸红了半截袖子,仍是未止血的状态。
她心生疑惑,想到先前在井下时张元清一张符就轻松解决了那些鬼脸妖邪,纵然今日的数量多了些,但也不至于让她受这么重的伤,于是开口询问:“如何受的伤?”
张元清笑了一下,一边将玉净瓶收起来,一边行至她面前,一抬手,宽袖徐徐而落,露出她手掌中狰狞见骨的伤痕,涌出的血顺着白皙的指尖流淌,触目惊心。但她语气却是十分轻松,对沉云欢道:“你先前总是说我们这些玄道之人说话喜欢卖关子,吞吞吐吐,现下你可知道原因了?”
沉云欢盯着她掌中的伤,竟是深得几乎将整个手掌穿透,“你故意受的伤?”
张元清笑道:“泄天机便会受天罚,是不是我故意而为并不重要,这是必定的结果。”
沉云欢疑惑不解,回想起先前与张元清的对话,并没有从她的口中得知什么将来之事,不由追问:“你泄露什么天机了?何以受那么重的伤?”
“再问,我伤的可就不止这一只手了。”张元清抽出白色的绸布,一圈圈缠在手掌上,将不停涌出的血给压住,粗略地处理了伤口。随后她将先前插在玉净瓶中的柳枝拔出,递给师岚野,道:“待回了万善城,劳烦你将这柳枝栽种在城门处,来年开春它长起来,便可将往日扩散的邪障消除。”
奚玉生站在边上听,觉得新奇,抬手去接那柳枝,却见张元清将柳枝一抬,相当郑重道:“只能师公子种,旁人不行。”
他忍不住问:“为何?”
张元清道:“他种的能活。”
师岚野并未应声,但也没有开口拒绝,只将柳枝接下,敛入袖中。
沉云欢的眼眸在张元清和师岚野身上来回打转,而后揽上张元清的肩膀,将她往旁边带了十来步,站在大殿的一角,敲了个响指施放隔音术法,对张元清问:“你知道,对吧?”
张元清摸出个锦帕,低头擦拭手上的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答不了。”
“那你将柳枝给他是何意,你分明就是知道什么。”往日沉云欢要是被人拒绝了,马上就会变脸,但面对受伤的张元清,她多了些包容,态度平和,“难道这样也算泄露天机?”
“不算。只不过是我自己能力不够,没能看穿他究竟是什么来路,给他柳枝,是因为他身上有‘灵’。”张元清语气轻缓,向她解释,“凡人身上都有灵,因此也被称作地仙,只不过是身上的灵多灵少的区别。灵多之人或是修行更易,或是受山野兽类亲近,或是栽种的花草树木皆有生机。那柳枝被他亲手种下,借他身上之灵,隔年便能抽芽生长。”
沉云欢倒是听过这种说法,只不过没有不太了解,顺势提出疑问,“我身上的灵还没他的多吗?”
未防张元清这个久居深山老林的人不清楚那些过往,沉云欢又赶紧补充,“我自幼天赋出众,同龄弟子无人能在修行方面胜过我,照理来说应当我身上的灵比较多吧。”
张元清嘴边噙着笑,此时神色就显得含糊了不少。命格早夭之人身上的煞气十分凶狠,沉云欢这种更是罕见,乃是百兽避让,花草尽凋的煞气。
她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侧面道:“先天灵力与这种‘灵’不是一种东西,不可相提并论,你身上没有多少灵,你好好想想,从前走在山野时有没有动物肯亲近你。”
沉云欢仔细回想了片刻,发现以前还真没有什么记忆,头一次有兽类亲近她,还是在她摔断了全身的骨头,躺在那破破烂烂的木板床上那会儿。
师岚野倒确实是很受山间兽类的亲近,沉云欢曾在那个雾霭飘散的清晨看见他站在兽群之中,轻抚白虎的脑袋。
“不过他并非常人,有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张元清道:“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总之你若心存怀疑,可小心提防他。”
提防师岚野?沉云欢的脑中冒出这么个念头,下意识迷茫。
“我并不认为他是什么邪祟,但毕竟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不是我,所以你若是当真对他疑心太重,我这里有个法子。”张元清忽而拉住她的手,以食指在她的掌心滑动,画了个复杂的咒文,低声道:“先说好,这种方法风险不小,若是你在用的途中出了差错,可别怪在我头上。”
“这咒文你记住,以血画在他的心口,便可探知他记忆之中的过去。不过这咒文弊端也很大,仅作用于记忆,所以真实性不高,如若你窥探到的是他记忆中的梦境,得到的一样是假的信息。并且如果对方的心境太过混乱邪恶,你甚至可能迷失在其中,总之我是建议你不要轻易用,如果到了不得不探寻他过去的时候,你再考虑这个咒文。”
沉云欢感受着她在掌中所画下的纹路,得益于她在修炼方面出奇高的天赋,只用了一遍就轻易记住,并在脑中形成完整的形状。
沉云欢想了想,颇有几分贴心道:“你先前不是说不能将你门内术法外传,这样告诉我可有碍?”
若是她说无碍,沉云欢打算从她那里多学几个咒法,学一个也是学,学十个也是学,没什么区别。
但张元清似乎从她放光的双眸里看出了算计,只摇摇头,并无与她多说,沉云欢马上流露出失望,眼巴巴地看着她。
张元清与她对视片刻,而后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箓来,递到她面前,“你帮我找回门中宝贝,这东西便当作是我的谢礼了,关键时候能帮你一把。”
沉云欢垂眸,见那符箓与张元清先前所用不同,是通体雪白的纸,上方的咒文则以金砂所画,相当贵气精致。总归是好东西,沉云欢稍稍满足,抬手收下,问:“你要走了?”
张元清道:“是呀,再不走就回不去喽。”
沉云欢并未挽留,只问:“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张元清莞尔一笑,眉眼风华无双,“凡人各命自有定数,缘分也强求不得,你我相识一场,这一面就足以抵得过万千萍水相逢的缘分了。”
沉云欢听这意思,便是懂了此后再不会与她相见,不免有几分怅然。张元清虽看起来显得年轻,但约莫虚长她几岁,行事说话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松弛,却让沉云欢觉得极为可靠。
若能与这样的人结伴而行,必能一路顺利,不知少了多少麻烦,更能把酒言欢,结成挚友。只可惜,张元清是随风来,随风去之人,强留不得。
沉云欢说不出道别的话,只拱了拱手。
却见张元清望着她,眸中似有未尽之意,到底没有说出口,只低声道:“沉云欢,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沉云欢张口便想问,可张元清已经不给她这个机会,抬手打了个响指,说:“醒!”
随后只听鸡鸣自远方响起,嘹亮地刺进耳中,她猛地睁开眼睛,恍然坐起身。就见窗外已然亮起天光,屋中没有点灯,朦胧看见其他睡在地上的人也陆续起身,坐在椅子上守夜的楼子卿听得动静转身望来,赶忙问:“事情如何了?”
第97章 太子殿下(二)
天空灰蒙蒙, 朝阳只刚探出云层,落下的光稀薄,半边天穹仍被没有完全褪去的黑暗笼罩, 大地一片昏暗。
门窗紧闭, 房中点着灯, 沉云欢静静地垂头坐着,视线落在地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师岚野的影子部分重叠在一起。
沉云欢受的伤并不轻, 将衣衫解开之后, 左肩就有一处很深的伤痕, 只不过暂时被灵力凝住了血流。师岚野将她一头浓密的卷发给盘了起来,从后方看去, 她光洁的后脖颈散着零星碎发, 勾勒出分明的颈骨,血液溅在白皙红润的皮肤上, 在烛光下呈现出艳丽的颜色。
师岚野的手指很凉,跟往常一样的温度, 从她的肩颈掠过, 往下一探,不知道按在什么地方, 沉云欢立即感到了凶猛的疼痛, 稍微直了直腰板, 皱着眉忍住痛哼, 就听他淡声道:“肋骨断了两根。”
沉云欢闷不吭声, 由着他继续检查伤势,烛火幽幽,燃烧着空中的寂静。
自张元清敲了那个响指之后, 所有人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刚睁眼的那个瞬间,沉云欢的神识尚不太清晰,下意识以为这是一场梦,只是往怀中一探,摸到了两张雪纸金纹符,意识才渐渐清明。
清醒过后,身上各处的伤便传来痛感,肩头的血顺着衣裳往下流,染红了地毯。沉云欢是唯一一个受了伤的人,且从她流出的血中能够看出她的伤势不轻,奚玉生立即摸出了上等的灵药给她,但被沉云欢拒绝。
从前受伤之后,沉云欢总是大把大把地吃灵药,伤势能恢复得很快,但现在的沉云欢已经不能用灵药疗伤,概因她每次催动妖力之后,都要在体内炼化,灵力与妖力在体内相冲,所带来的痛苦是无法轻松消弭的,灵力越多,冲突的痛苦就越多。
所以现在沉云欢受伤,都是让师岚野以民间治伤的法子来处理,只不过他用的药草似乎并不是民间常见。
那药草被捣在一起,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的苦涩味道,闻习惯之后就能分辨出一些植物的清香,看起来平平无奇,效用却出奇地好,再重的伤势,用不了几日就能恢复。
师岚野将药草糊在她肩膀上的伤口处,汁水渗进血肉之中,只带来清凉之意,没有任何不适。
沉云欢想起自己先前还吐了几口血,便主动报告自己的伤势:“我的肚子里应该有东西被肋骨刺破了。”
师岚野将她肩膀上的伤口包扎上,旋即半蹲下来,一只膝盖落在地上,在她腰间糊上药草,打上木板,一圈一圈地绑起来。他动作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他手上的力道,但木板却能结结实实地贴紧沉云欢的腰身。她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师岚野蒙上黑色绸带的眼睛。
那双眼睛其实在烛火下更显漂亮,只是现在被挡得结结实实,也掩住了里面的冷漠,绸带的黑与皮肤的雪白相衬。他高耸的鼻梁在脸上投下阴影,唇色浅淡,面上的每一处都像是精心刻画了千万遍之后的落笔,暖色的光芒将他的轮廓照得柔和。
师岚野身上有一种不融合于俗世的静谧,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人,但沉云欢知道他不是那种非人的死物,毕竟当初第一次见面,他脸上还有笑容来着。
张元清说他可能已经死了,若是如此,倒也可以理解他情绪的淡薄,只是他身上并没有亡者的气息。不过沉云欢现在已经对自己的判断没有那么自信了,毕竟当初扶笙也是已死之人,甚至还能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沉云欢同样没察觉她身上的端倪。
她发呆似的望着自己的掌心,先前张元清就是在这里画的咒文。沉云欢已经将其记在心里,但仍在犹豫要不要用在师岚野身上。
她思考了很久,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为她绑好了腰间的薄木板,静静地沿着她的腿骨轻摸,检查她身上其他伤处。
沉云欢将褪了一半的外衣拉上,随口问道:“你从何处而来?”
师岚野检查完她的双腿,没发现多余的伤处,便站起身拉下眼睛上的绸布,开始收拾桌上零零散散的药草,淡声回道:“很远的地方。”
沉云欢的鼻子里充斥着药草的气味,腰身因为绑了木板,脊背挺得很直,行动极是不便,恍然又回到了许久之前,她全身骨头尽断时所躺的那个逼仄的小屋之中,她问:“所以你的确不是寻常凡人,对吗?”
师岚野没有应声,但没有出口否认在沉云欢看来,这就是默认。
正如张元清所言,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但因为某种力量仍像个活人一样存活,就像先前的扶笙。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族,是别的什么生物,比如木精之类的。
沉云欢以前见过这样的灵物,修炼成人之后因缺乏凡人的情感,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那木精在天机门做活,沉云欢每次去都看见她捧着镜子,练习笑和哭的表情。
她看着师岚野,那张无比精致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不由得猜想他会在私底下对着镜子练习吗?
沉云欢的脑子里已然乱成一锅粥,此时很想把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她发现自己在师岚野身上的猜测一直在出错,先前坚定的想法这会儿也剧烈动摇,探寻的欲望和理智的克制在她心里支起秤。
师岚野缄默不言,显然是不想说。她虽好奇,却对师岚野做不出逼问的行径,于是转了话题,“刀生了灵。”
师岚野神色平缓,并未表现出惊讶,应是早有所知。沉云欢看着桌上的墨刀,又道:“它从何而来?”
这天下万物,生了灵便可成精,只要修炼就有机会踏入仙途,倘若这把刀在铸成前便已开了灵识,又怎么会甘愿受千锤百炼,成他人所驱使的兵器,除非师岚野强行拘灵。只是此举太过伤天害理,灵物不比凡人,风吹日晒千千万万年才有可能开灵识,天下万般兵器,无人敢以开灵之物铸造,概因业果沉重,凡人无法能承受。
师岚野在洗手,水声潺潺,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他的指骨往下滴落,在水中荡开层层涟漪。他没有回头,背对着沉云欢,不知怎么就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回道:“它是自愿。”
沉云欢登时满心迷茫,不懂这“自愿”从何机缘而来。
师岚野将东西端起来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打断了沉云欢飘远的思绪,她没有再多问,只是静静望着他离开,直到门被关上,隔绝了视线。
师岚野站在门外,看见东方的天际那一抹光亮在肉眼可见地上升,每一次眨眼,大地都会亮一分。
奚玉生正在院中踱步,见师岚野出来,匆忙快步迎上去,“岚野兄,云欢姑娘的伤势如何?”她方才流了很多血,把几人都吓到,其中奚玉生最为担忧。
师岚野不喜欢别人过问沉云欢的事,故意装作听不见,往前行了几步。奈何奚玉生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上来,先是趴在门上往里唤了两声,而后又追上师岚野,急急道:“是不是伤得太重?这可如何是好?方才给云欢姑娘的灵药她也不吃!怀境擅长医术,不如让她进去为云欢姑娘看看……或是,或是我们现在就出发,前去京城,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医师!”
太吵。师岚野的眉眼浮现不耐,觉得奚玉生未免太过失礼,如此明目张胆质疑他的治疗,有必要向他透露一些事实,于是停下脚步,对他道:“她先前摔断了全身的骨头,没有吃任何灵药。”
奚玉生一怔,脸上的神色有了变化,眉头紧拧。
师岚野看在眼中,观察到这是那种被称作痛苦的神色,不过师岚野知道这并不是奚玉生感到疼痛,而是他的怜悯之心作祟。
奚玉生艰涩道:“何时的事?”
师岚野道:“去汴京之前。”
奚玉生回想片刻,当初春猎会在汴京初遇,沉云欢四肢健全,行动自如,没有半点断过骨头的模样,不由得露出迷茫的神色,“那她是谁医治好的?”
师岚野为他解答,“我。”
奚玉生脑筋一转,立即明白,马上拱起双手连连作揖,赔礼道歉,“看不出岚野兄是妙医圣手,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岚野兄见谅,既然如此,云欢姑娘的伤势我便可放心了。”
师岚野不再说话,倒了盆里的水,转而去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