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我做回了人,所以“副体”之痛,我亦能心有所感了么?
……多合理,又多讽刺。
院中月下,墨衣之人下摆上的云纹已然被血染透。墨然慢慢将头低下,眼眸渐阖,像是本能依恋,又像是再无余力,轻轻将头垂抵在了面前少年一侧肩上。为之拭泪的手亦慢慢垂落下来……
欠你的,来世再还。
南荣枭立身院中看着他二人许久,眸光始终幽沉,此刻有感墨然声息渐弱、近无,一步上前便欲探……
被墨夷然却扬手一把挥开!
“小静!”南荣枭冷目厉声唤他。
面前少年却仿若听不到他的唤声,伸手环抱住了墨然,随后转身,慢慢将他背到了背上。
云纹墨衣上的血,随即浸染了少年周身。
南荣枭冷面立在原地,看着他背负着墨然,慢慢向毕节城后方,向着城外远处,向着南面萧芜的山麓上行去。
……
夜深路长,野草夹道。
苍白削瘦的少年背着背上的人,一步步往山上走。
温热的血不断从身上之人伤口中流出,浸染到少年背上,更多的,滴落在道旁的野草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背上之人血流不断,气息已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他闭目伏在少年背上,微弱的声息,轻轻拂在少年耳边。“为何……要带我走?”
虽已是气音,但离近在耳,少年仍旧听清了。语声喑哑而哽咽。“我也……不知。”
“不要……再哭了……”
墨夷然却应声道:“……好。”
“你受……忆生蛊影响……此刻才会……为我伤心……”背上的人断断续续道:“等我死后……忆生蛊解开……你就……不会再……为我伤心了……”
少年人眼中的泪,此刻便同墨然的血一样,再持续不停地往下滴落。“……嗯。”
“让你……亲手杀我……是为你……解开忆生蛊……唯一……之法……”
“他竟肯配合你……我猜到了。”
墨然轻轻一叹:“今日……之后……你忆起……我对你做过的……那些恶事……不但不会……为我伤心……还会……恨我……”
虚弱的气音里陡然含了一丝笑意,墨然喃道:“还好……我看不到……你恨我……的模样了。”
少年控制不住地含泪而泣:“……义父。”
墨然听到这一声唤,半生的愧与惭、疚与疼,都涌出脑海与胸腔,化成了通红眼眶里慢慢凝成的雾:“嗯。”他应了一声,而后慢慢嘶哑道:“……对……不起。”
少年全身都抖簌了起来。“今日之后……我许是……不会原谅你。”
“嗯……我亦不值得……你原谅……”他道:“今日之后……忘了我……就好。”
伏在少年耳边的头已然越来越沉,墨然恍怃中轻喃:“……你可知……我是谁?”
少年咬牙:“你是墨夷然却。”
“对……我才是……墨夷然却……你不是……”他轻轻喃声:“你是……南荣静。”
少年还在一步步往山上走,背上之人伏在他耳边的喃声愈乱、愈弱。渐渐不能闻声。
“我是……墨夷……然却……我要……回家了……我看到爹娘……叔伯……还有婶婶……都来接我了……真好。”
“却儿……”
“师妹……”
少年步下渐缓,少许后,终于止下。他陡然泣不成声,满面是泪:“世上从此,再无墨夷氏!再无、墨夷然却!”
……
南疆之地,花雨石适时已然收到了墨鸦送来的传书。她本是几分负气地随手揪入手中,想打开,却不甘,咬唇数度,还是磨着牙将它打开看了。
雪白的罗纹纸上,“然绝笔”三字,蓦然跃入眼帘。
她看着手中字笺,转目仰首间先是笑了一声,而后满目是泪。余下的字便都淹在了一片水雾中,再难看清。
与她几乎同时收到墨鸦传书的素衣女子,出得暂居的农家小院,对着守候在旁的影老点了下头……老者长长一叹。
郭小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冷月,半晌轻言道:“终于是这样。”
第342章 昨别今已春
冷月惨淡。
黑衣少年远远跟随在弟弟身后,看着他背负垂死的墨然往毕节城后方,出城门、向南行、上山麓。
一路所遇守城兵士,待要上前阻拦问询的,都被南荣枭两枚银针定在了原地。
不欲让人多问,更不欲让人有机会施救。
南荣枭远远看着苍白纤瘦的少年,将墨然一步步背上了毕节城外的南麓山顶。
一路行一路血落。背上的人血几乎流尽,不必看,也知必死。
南荣枭五指蜷于掌心,握得极紧,强行按捺住自己。
看着弟弟亲手于山顶一处老树下埋葬了墨然。
漆黑的树影下,那道瘦削单薄的少年身影于墨然坟前站了许久。
南荣枭一度想要上前……忆起自己先前被弟弟大力拂开的手,又站定。
最后摸了摸无声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天雪,嘱咐其继续跟随照看南荣静,便一转身回了毕节城内。
适值十月十五,冷夜幽寂,更深露重。已是初冬始寒,夜间渐凉。
端木若华所宿的小院屋中,烛火煌煌而亮。
蓝苏婉唇间紧抿,极安静地坐在端木榻边的一只方凳上,神情苍白而眼神微空。
榻上的人仍旧昏睡未醒。
随着房门“吱呀”轻响,蓝苏婉转头看到了云萧。
“师弟。”
“墨然已经死了。”少年开口就道。
蓝苏婉闻言怔了一下,神情有些恍怃又有些空滞。一时未应声。
少许后,蓝苏婉轻声回道:“我需回惊云阁一踏……师父这里,余下时日便劳师弟照看了。”
惊云阁与影网宿敌多年,蓝苏婉如今为惊云阁之首,知晓影网真正主人是墨然且已死去,必然会有些动作。
更何况其父母之死,墨然已自供是他所为,蓝苏婉势必会想要弄清楚。
南荣枭意会,点了点头便道:“师父这里有我。”
此前惊云阁作为讯息传递的源头,一直行在暗处,为中军提供助力。
此一次,若非师父危殆,二师姐恐怕也不会轻易现身出来,行到人前。
少年心知。
此下自己为师父行针之后,师父内元已慢慢稳固下来,如此二师姐才能放下心来离开。
南荣枭径直入屋,行至榻前。
蓝苏婉同时起身来,似要转身而离。未及抬脚,突然驻步。
她忽而问声:“师弟可是,恢复少时记忆了?”
正要于端木榻沿坐下的少年眸光一掠,声息凝了一瞬。
“先前我一时未能想到,只以为师弟突然头痛欲裂是有何不适。后来几次探得师父体内元力已空,水迢迢之力空荡近无……才忆起,师父此前一直用水迢迢之元力牵连封锁着师弟少时的记忆。”语声微顿一瞬,蓝苏婉续道:“想来是因为师父没了水迢迢之力,无力再封锁师弟的记忆,过往记忆突然恢复,才使得师弟一时头疼欲裂。”
一袭黑衣上绣红樱的英挺少年未回头看她。未承认,也未否认。
蓝苏婉静了一瞬。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既然大……墨然是影网真正之主,据我惊云阁多年所得的消息,他应当便是师弟的血海仇人。”蓝苏婉道:“师弟杀他,无可厚非。”
南荣枭听罢未多言,更未言墨然最终非死在他的手上。
又静一瞬,蓝苏婉再道:“只是师父……和那人终究情义不浅,大师姐谓之如兄如父……师弟既言最晚明日师父就会醒来……便应想好适时该如何同师父……提及他的死。”
榻前的黑衣少年于此时,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语气透露出几分悠冷:“有必要提及么?”
下掠的眸光已然窥不见昔日的温谦恭顺,越来越多地流露出肆意狂嚣之色。
南荣枭凝眸在榻上阖眸昏沉的女子身上。语声颇有两分恣睢:“她是我师父,是我……”言之未尽,悠悠束声。
蓝苏婉心间却已然跟着他未言出的话语紧了一下,脑中有些刺意和麻意。
下瞬听见榻前的少年续道:“只是如兄如父而已,终究也非兄非父!”语声透着冷意。
这股冷意无端熟悉。
蓝苏婉一瞬间竟似回到了当年于谷中初见他的那一日。彼时一身血衣、满身孤傲凄寒的小小少年,提及仇人时,语气也如这般的冷。
透着狠戾和狂肆。
她忍不住侧身回首,向离她不过两步,矗立在榻前的此间少年看了过去。
当年十一岁稚龄的小小少年已然长成,身形高大而修长劲毅,他站在那里,再无一点少时的稚气,周身劲瘦却难显单薄,叫人忽视不了他衣下筋骨张驰时会予人的力量感。
发黑如墨,面白似玉,额纹绮艳。一身黑衣漆如夜,衣上繁簇冶丽地盛开着朵朵如血红樱。
纵使生得华美无双,容颜绝世,他也仍是个男人。
一个身形长开,高大挺拔,由少年已然趋近成年的男子。
离得只要近一点,蓝衣的人都不得不抬头去看他。
掌中不觉间濡出了一点汗。
片刻前她不曾想过的一点,此刻不得不冒入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