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故友的弟子来访,向教她请教武学,她便留人小住一段时日。
那孩子和他年纪相仿,每每有了心得便拉他切磋,有良师教导,又有同道切磋,时光如流水,这一住便住了月余,离开前一日,竟然还向她求取他。
她当时只说自己要好好考虑一下,又让他单独留了下来,推心置腹地问他是否愿意,实事求是地讲,那孩子出身名门,性格好,人也有上进心,对他一片真心,两人又是一般的年纪,于他而言确实是个良配,只要他愿意,往后的好日子是可以预见的。
他听后却只是面带复杂地看了她许久,垂在身侧的手攥的死紧,手背上青痕遍布,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不同意,也没说拒绝。
在他的目光下,她没来由的一阵心烦,于是挥手让他自己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这毕竟关系到他自己一生的幸福,她作为师父,也不能强逼他嫁人。
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便垂了眸子出去了。
他这一走,反让她心情也不那么平静了,她当然看得出他心底是不愿意的,却又不知道如何拒绝,若是拒绝,她问起缘由来,他更不知该如何解释。
在没有得到他最终的答案之前,她也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件事情。
世事其实就是不禁琢磨,本来没什么的事情,琢磨的多了,反而容易出事,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事儿就是这么来的。
一直到了当天晚上,她愈发心烦意乱,便晃悠去了自己的小酒窖。
她素来爱喝一口杯中之物,酒窖里有从外头买来的好酒,也有他这些年来为她酿的酒,不过他自己从来不喝,一手极好的酿酒手艺,最后都便宜了她。
说是巧合也好、孽缘也罢,她进了酒窖,却发现黑灯瞎火的,已经有一个人在那里了,虽然满身的酒气,她还是一下就从酒气之中辨别出了他的气息。
于是心头燥火愈盛,问他躲在这里喝酒是什么意思,求亲那事全凭他心意便是,他若愿意,她自然风风光光送他出嫁,他若不愿意,她也不会逼他。
从小到大,她何时逼过他!
这段话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心弦,又许是酒意作祟,他鼓足勇气袒露了心声,直言自己不愿嫁人,而且心里已经有了别的意中人。
顺着这茬话,她静静地问他那人是谁,他却又沉默下来,再不肯多吐露一个字。
对峙半晌,她忽然仰头灌了一坛酒,借着半醉的酒意,幽幽问他,那人可是自己?
他仍是沉默,原本就酒意上头的杂乱呼吸却一下子又混乱粗重了许多。
她好像被蛊惑了,也昏了头似的,拇指摩挲着他光滑的脸颊,说只给他这一个机会,今夜若不说,往后便永远也别说了。
她从不逼他,却在这一次逼了他。
他终于破罐子破摔一样紧紧抱住了她,身子抖得厉害,分明动了情,手臂软得几乎没有力气,却还是不肯放开她,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水面上唯一的浮木,死死抓紧仅剩的生机。
而她呢?那晚的事情只剩了迷乱无法理清的记忆,但她既然没舍得推开他,便已是最好的答案。
于是那晚黑暗的小酒窖,充斥在周身的浓重酒气,冰凉的地板,火热的触感,便成就了这一段从镜中绵延至镜外的两世师徒情缘。
后来他们就抛弃一切凡尘俗见成了亲,此后很是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有了肌肤相亲,不可避免的也就有了情缘的结晶。
但是这一段情缘,最终却以悲剧惨淡收场,两人相继离开炼心镜。
她成功筑基,本欲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知师尊,一见面却认出他就是镜中与自己相知相伴的男人,心绪激荡之下,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那以后她便失去了与他之间的这些回忆,被剥掉储物手镯扔下仙莱峰独自历练,如今想来,封印她这段记忆的人,定然是他。
呵,才还跟她缠绵悱恻、情||动不已,转头就能狠心封印她记忆,将她赶得远远的,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莫非他这是一时意乱情迷,转头就后悔了?
既如此,当日宗门大比擂台之上,玄渊仙君欲将司尧许配给她,他又何必如此巴巴地跑出来阻止,要知道当时司尧的魔尊身份可还没有暴露。
思及此,周窈心下已经有了决断,他如今对她也未必无情,如此大费周章封她记忆,将她“赶”下下仙莱峰,八成是将镜中情愫带到现实世界以后,他面子上挂不住了。
毕竟现实中的他可不是小她八岁的徒弟,而是有着近千岁高龄的化神仙君,世人眼中如仙如神的人物,就这么委身于方满二十的小徒弟,可不是羞臊至极么。
这种心情,周窈自认是能够理解的。
既然理解,便抱有同情,她可以不去纠缠前头那些错过,但是往后,她亦拥有追求的权利。到了这种地步,再让她将他视为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师尊,这是不可能的!
毕竟她的师尊,瞧着凛然不可侵犯,事实上却是个心底柔软的人呢!
不过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了,以免适得其反,守在他门口的这十日,她已经初步给自己制定了一条行动准则——温水煮青蛙!
眼下看来,这条策略十分有效,这不才打照面,她就堂而皇之地登他的堂,入他的室了。
清冷绝俗的男人进屋后行动间有几分拘谨,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眼神更是一刻也没有与她对视。
周窈仍旧言笑盈盈,也不客套,眼看周衍落座,她便自顾自寻了个靠近他的位子坐了,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毫不遮掩地望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逗他:“师尊就没有什么想与徒儿说的吗?”
面对她这种毫无半点庄重的态度,周衍脸上愈发挂不住,不自然地眼神飘远清咳两下,正欲寻个说辞搪塞过去。
周窈突然补充道:“徒儿的意思是,您是怎么知道司尧便是魔界魔尊?那时我们分明都在琉璃境里修炼,莫非,您有未卜先知之能?”她这一口一个“您”,顺口还给周衍戴了顶高帽子,听得周衍面皮都要烧起来了。
好在他这数百年岁月也不是白活的,强行保持住镇定神态说道:“你识海中的封印……咳……封印是为师亲手所下,非化神不可破。当时你分明身在琉璃境中,封印却碎了,大概率有化神修士在身边,再加上近来魔修横行作乱,显然是人魔交界之地的破云天封印出现了漏洞。两者叠加,不难想象是魔界有魔突破化神,渡空间裂缝来我人界,魔修性喜好勇斗狠,又十分崇拜强者,那化神魔修九成九已登上魔尊之位。”
说着目光终于不再闪躲,直视周窈:“离开琉璃境时你与那司尧……嗯,离得最近,所以据为师所见,他定然是魔尊的不二人选。事实也证实了为师的猜测。”一说起正事,他终于又寻回几分为人师表的庄重得体。
“司尧近来与我接触甚多,他既然是魔尊,您难道就一点也不怀疑我与魔界勾结么?即便您不问,恐怕宗门也不会不闻不问。”毕竟除了玄渊仙君,整个道宗与司尧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她了。
周衍挡得了一时,却挡不了一世,已经过了十日,若有问询,也是时候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话音方落,周衍腰间的白玉符已然收到玄华的传讯,命她前往主峰一行,通过周衍这边传讯,也表明了宗门的态度,即便她是化神弟子,也逃不过这次问询。
毕竟魔尊在道宗潜藏十数年未被察觉,对宗门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第35章 [VIP] 第三十五章
35
玄华在传讯中让周窈即刻去主峰苍穹殿接受问询。
看了眼无可无不可、丝毫没有半点危机感的周窈, 思及她如今丹田伤势未愈,周衍当即决定与她一同去。
“不用, ”周窈闻言笑得坦荡, “我没做过亏心事,被问一问有何不可,届时实话实说便是, 若是宗主不信,我便发个心魔誓以安其心。我怎么说也是她亲师侄, 她总不至于给我穿小鞋吧。”
她这半是安抚半是玩笑的话一说, 周衍心念微转, 还真被她劝阻住了,一次例行问询他还要不放心地跟着去,确实有小题大做之嫌,以师姐对他的了解程度,难保不被看出点什么来。
如此思量一番,他便遂了周窈的心意,由得她自己去。
见他同意,周窈笑颜愈盛, 当下起身要走,不过临走之前, 她突然凑近他, 一双桃花眼微弯, 直勾勾瞧住他微漾的眼眸,鼻尖几乎与他相触:“师尊,等我回来哦!”
周衍起初反应平平, 无甚表情地瞧着她离开明性居,越走越远, 直到人影都快看不见了,才好像惊醒过来一样,白皙的面颊迅速泛起一抹艳色,衬得整张脸清艳无匹。
可惜周窈已经离开,这般动人景致却无人欣赏。
手背轻轻碰了碰有些发烫的脸颊,周衍眼睫轻颤,暗自羞恼,动了动唇不甚清晰地嘟囔着:“这丫头……愈发没规矩了,连师尊也敢如此戏弄!”
嘴里虽这般“埋怨”着,心里未尝不十分熨帖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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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殿周窈已经不是头一次来,这次熟门熟路地就来了。
她原本还以为迎接她的会是众多长老峰主列席的“三堂会审”,来了才发现殿中等她的只有玄华宗主一人。
见此,转念一想也不难明白,魔尊现身道宗是何等大事,当日事发的范围只在苍穹殿之中,周衍和司尧斗法时更是进了虚空,只需捂住殿中几人的嘴,便可以将事情暂时压下来,以免造成动荡。
玄华宗主应该就是这么做了,所以今日殿中才只有她一个人在。不过今日的她面色颇为严肃,不像往日那样态度和善,脸上总噙着一抹淡笑。
“今日传这般唤你来所谓何事,你应该已经知晓。”
玄华这般开门见山,周窈也便开诚布公地道:“宗主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若我知晓,定不隐瞒,若是宗主不放心,我可以立个心魔誓,以证所言非虚。”
玄华摆摆手:“那倒不必,你只需实话实说,没有隐瞒便是。据我所知,你五个多月前才奉师命离开仙莱峰下山历练,那以后不久便认识了司尧,随后便与他走的很近,外出执行任务时也带了他前去,后来他被魔修掳走,又被困魔阵,是你以人剑合一之术救了他,自己却落了个丹田破碎,可是如此?”
周窈点头称是,静静地等着玄华的下文。
见她一一应下,玄华果然继续问道:“前次宗门大比之上,司尧显然对你很有好感,离开琉璃境那时更是为了救你不惜暴露身份,你先说一说,他对你有情之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几个月来,你就没有察觉一丝可疑之处?”
周窈先是拉了玄渊仙君下水,为自己洗刷了一波:“玄渊仙君作为司尧的师尊,将他自小养大,相处十数年都没有察觉一丝不妥,我这短短五个月没有发觉出异样,也不足为奇嘛!”
玄华知晓她的小心思,语气稍微柔和了些:“玄渊师兄处我已问过,你放心,若你没有与魔界勾结,我定不会冤枉你。”她浅浅的笑了笑,“有你师尊在,便是最大的靠山。”
“宗主说笑,我怎会不相信宗主呢。”周窈凝神思索片刻,随后说道,“此事说来也很奇怪,头一次见他是在剑窟之外,我领了剑窟的值守任务在当值,他正从剑窟里苦修完出来,满身的伤晕倒在我跟前,我便随手救了他,此后他就时常来我跟前盘桓,他直言表露过真心,我也一再回绝。”
“后来便如您所知的那样,他跟我一同去执行任务,被魔修掳走,找到他时他已作为阵基,被压在魔阵之中。回到宗门以后,我丹田破碎伤势难愈,他依然没有放弃,直到宗门大比之后,进入琉璃境修炼,一般来说在境中很难遇见一同入境的修士,他却寻到了我修炼的心字门当中,还……”
“还如何?”见周窈言语有所停顿,玄华追问下去。
周窈便续道:“他仿佛急于让我知道什么的样子,破了师尊下在我识海当中的封印,师尊曾言他所下的这道封印,唯有化神修为方可破解,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第一时间察觉到琉璃境中的异常,赶来苍穹殿堵人。”
“封印?”玄华意识到此事还与周衍有关,心下虽有疑惑,眼下倒没有刨根问底,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若与司尧之事无关,你可以不说。”
周衍封印的是什么,周窈当然不会说,只道:“破除师尊所下的封印后,司尧没有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一时间十分失望,状似癫狂,一直在说我与'她'生得一模一样,性子也一模一样,连名字也叫'窈',还都练成了人剑合一之术,怎么可能不是'她'。似乎他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为了那个'她',却不知他口中那个'她',究竟是何人!”
玄华闻言,眉心轻蹙:“你的意思是,他之所以与你亲近,对你生出情愫,其实是认错人了?”
周窈沉默片刻:“反正我记忆当中是没有他存在的,我自二十年前被师尊带上仙莱峰,便从未离开过半步。司尧若是早有预谋,在宗门里一藏便是十来年,他与'她'的纠葛总也有些年头了,按理不应该是我。”
事情听起来有些扑朔迷离,但玄华分辨得出来,周窈应是没有撒谎,眼下似乎应该追寻一下,司尧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她”究竟是何人。
如果能够破解这个谜题,许多事情或许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一个名字叫“窈”的女人,和周窈生的一模一样,还都练成了人剑合一之术,这般明显的特征,玄华想着,若是她知道或者听说过,应该不会,没有印象。
听了周窈这一席话,事情似乎又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原本化神期的魔尊突破封印进入人界,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藏在道宗,近来又搅得整个人界不得安宁,这怎么看都藏着巨大的阴谋。
可是在周窈口中,魔尊潜藏在道宗,似乎只是为了找一个女人,那女人还极有可能是魔尊的心爱之人!
这实在太奇怪了。
玄华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契机把这两件事情牵连在一起,但是她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透。
良久之后,玄华重新将目光凝聚到沉默地站在殿中的周窈身上,似乎一切的变故,都是在她来了宗门以后才发生的。
周窈二十年前被师弟带回,过了没两年,司尧便也潜进来了。
数百年来,师弟从未与她透露过有收徒的意愿,可偏偏不声不响地就收了周窈为徒。
师弟明知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却还是这么做了,似乎周窈的身世并不普通,才让人觉得合理,这一切也才说得通。
这么想着,玄华看向周窈的目光更加凝重,几息后,突然抬手擒住她胳膊,用灵力探查片刻,心道,没错啊,她骨龄确实是二十岁!
此时周窈突然被深色凝重的玄华制住,虽没有反抗,却挑眉道:“宗主这是何意?”
玄华再次打量了周窈一会儿,似乎……这个谜题,需要去寻师弟解决了,为何突然收了个徒弟,为何收了周窈做徒弟,恐怕也只有师弟才能给她答案。
于是她松开周窈的胳膊,袍袖一甩,负手朝苍穹殿外走去,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正好有些事情要问一问你师尊。”
到了此时,再看玄华的态度,周窈约莫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便一言不发地跟着玄华回了仙莱峰。
其实她自己也想知道,似师尊这般的修为和地位,若有意收徒,一声令下自有数不清的天骄主动前来供他挑选,为何他偏偏选择了当年尚未记事的她,怎么就会是她!
如今虽然和师尊的关系变了,但并不意味着她不想知道这个困扰了她许多年的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