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铸剑师眼界来看,这样随意将一个法宝还原成铸材的手法简直是绝妙。
“这口剑如何?”
落在李忘情手里的阴阳金为主料的剑器还带着些余热,饶是如此,幻华流光的剑锋也昭示出其质地不凡之处。
几乎是完美无瑕的一口宝剑,有这样一口剑在手,在术修结丹境近乎同阶无敌。
李忘情空挥了一下,她发现澹台烛夜应该是考虑到她凡人之躯,连重量都是刻意按她最趁手的轻重调整过的。
“无可挑剔。”
“是真的无可挑剔吗?”
“……”李忘情犹豫了一下,试着想了想倘若用这口剑来换她自己的锈剑……还是摇头拒绝了,“它只是纯粹地强,可没有精气神。”
“怎么说?”
李忘情沉思了一下,道:“和剑修的本命剑相比,倘若是剑修用本命剑去切豆腐,如果是抱着不想划伤豆腐的想法去做的话,本命剑碰到豆腐的瞬间就停下来了,这口剑就不会……杀人同理。”
“有趣的比喻。”澹台烛夜道,“哪怕是动用了世上最好的灵材,最终铸出来的也不过是依靠修士而耀武扬威的‘器’,就好比用傀儡丝牵住一个活人的四肢行走,哪怕用上成千上万条,奔跑起来都无法超越活人本身。同理,只有灵材自己,才能知晓自己力量的极致之处。”
听到这里,饶是心底的弦一直紧绷着,同样作为炼器师,李忘情也难免震撼于师尊的境界。
他们名份上是师徒,可这位师尊却从不指望她们能学有所成,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但师尊到底到了哪种境界,他来历如何,名号背后到底有何成就,却是李忘情活了几十年还未曾了解的。
“所以那些剑器,不必在出炉时就让它们强大如斯,最好是让它们一步步磨砺自己,逼出最后一丝潜力。”说着,澹台烛夜又从李忘情手中取回刚才那口阴阳金炼成的剑,手指在剑面上缓缓抹过,“不过,我虽笃定这样的法子没错,但凡铁还是有极限的。”
他似乎在这口剑上感应到了什么,在剑锋五寸处屈指一弹,随着“叮”地一声脆响,阴阳金剑顿时碎裂了开来。
“灵材的品质,铸师的铸术,造化之玄妙……所铸成的剑胚还是高低有别,我一视同仁地给它们机会,但迄今为止还是没有一口剑能成器。”
李忘情鬼使神差地问道:“连‘啼血’也不行吗?”
李忘情已经见过很多名剑,无论是师姐的“折翎”,还是司闻师叔的“惟律”,在她看来都是锈剑永远也无法望其项背的品质。在这七百年前的背景下,刚才的啼血就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类比的剑器。
“‘啼血’吗?”
澹台烛夜一边思索着,一边复又从指尖燃起一团雪白的火焰,将阴阳金剑还原成灵材交还给李忘情。
“‘啼血’算是我的得意之作,它很有天分,是一把能进阶灭虚的好剑……但它最终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为什么?”李忘情艰难地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是因为她对道侣用情太深,剑就不够锋锐了吗?”
澹台烛夜很感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忘情老老实实地回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不,铸剑就像授徒一样,拴着链子怎么指望它能长得好?”澹台烛夜慢悠悠地说道,“相反,剑是需要有人来驾驭的,情分越深越好,在这之中的牵系,是亲缘还是情缘,或是相知者……这都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听话吧。”澹台烛夜温淡的口吻里透出一抹薄凉,“它可以像人一样活着,但不需要有自己的人生,最后能听话就好。”
刚刚才诞生出的一点熟络突然消退殆尽,李忘情的嘴唇又抿了起来。
有些人哪怕是在大声斥责她,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血是热的,心是在跳动的。
即便是障月,她知道自己在靠近后,他也会心动。
至少李忘情再不踏实,也知道在彼此传递中,障月对她的心意是真实存在的。
但师尊没有心。
李忘情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师尊在想什么,他情绪的每一次牵动,她都有一种仿佛刻进骨头里的感应……而她不想让师尊知道。
这种隐约的疏离伴随了她太久,以至于她迄今为止兴起过什么抵抗的想法。
是的,迄今为止。
李忘情碾磨着手心,用刺痛保持清醒,冷静地开口道:“那究竟怎么样才算是‘听话’?我姑且以为这是奴性的一种,而您说剑器的精气神要用‘灵性’来滋养,人是万物生灵之长,天生便与奴性为敌,让剑器依靠人性而强大,又要奴役于它,岂不是自相矛盾?”
澹台烛夜这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淡然道:“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未说过有灵的剑不能有人性……我最重视的那口剑就不是很听话,可那也不妨碍它是完美无瑕的。”
李忘情一瞬不瞬地看着湖面上映出的、澹台烛夜的轮廓,道:“它也有剑灵吗?”
“没有,或者说,她还是个孩子,只知道破坏,尚未开智……我有些头疼。”见李忘情沉默不语,澹台烛夜又问道,“你好似对她很有疑议。”
李忘情微微垂眸,道:“我只是在想,您的剑器既然如此不驯,倘若她成剑后并不愿意屈居于他人手下,您会不会放过她。”
风声与河水同时安静了一瞬,澹台烛夜终于放下鱼竿,道:“给我一个缘由。”
“比如……她也想自在行于天地间。”
“只有这样?”
李忘情忽然不敢往下说了,但澹台烛夜也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
“每一口出自我手的剑,我都视如己出,愿意如师如父一样待之。”
“但如果你说的那个‘她’想改变一下我同她之间的称呼,她也可以试试。”
他缓缓起身,每向李忘情走上一步,四周安宁的灯火就熄灭了一片,最后在只剩下月色清光的夜里,他拍了拍李忘情的头,堪称温和地轻声道:
“还有,那个词在俗世里叫‘背叛’,你说都不敢说,可见还是听话的。”
在这羞辱到了骨头里的言语刺进耳中的刹那,一抹无名的杀机与毁坏欲从李忘情心底蔓延出来。
这杀意来得连李忘情自己都被惊吓到了。
她是真的想杀了师尊,想杀了这个对她有大恩、抚养她长大的恩师。
“……”李忘情重重地喘息着,头顶的手却还没有拿开,而是慢慢插入她发间,寻觅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气。
“难得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躲躲藏藏的手法倒像是轩辕九襄的手笔,你……”
澹台烛夜的言语忽然止住。
他抬头看向了夜空,天上一直高悬着的银白色巨月的边缘不知何时被侵蚀出一弯黑影,转眼间,黑影便扩大到了三分之一。
而与此同时,他的身影也薄淡了三分。
“老婆饼,出来赏月不带我是不是过分了点?”
不知何时,眼神微微涣散的李忘情人已经不见了,在河水的对面,月影横斜处,刚睡醒不久的狍子精将人抱在臂弯里,一点点抚平她被弄乱的发尾。
“下回看清楚点,这可是个假月亮。”
第一百零二章 心结 这一次,又是因为……
——师尊, 为什么师姐可以下山去玩,我不可以?
——你火候还早, 离开我身边,成色会变坏的。
——可是我想出去,想看一看师姐说的……人世间。
——要听话。
不知为何,李忘情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对话。
她睁开眼时,天上那一轮孤悬的圆月看上去有些黯淡,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月下的澹台烛夜站在河水对岸, 好似离她很远。
李忘情神智不太清醒,本能地问道:“师尊是要回去了吗?”
她看不清澹台烛夜的神色如何,只见他向她招了招手。
“外面很危险, 跟我回去。”
李忘情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而当她一脚踏入眼前的河水时,袭上心头的冰冷却让她浑身一滞。
“师尊……我。”李忘情发现自己没办法思考, 想了半天也只是生硬地说道, “我还在三都剑会里, 我现在……我现在应该还有未了的试炼,而且, 师姐他们也还在这里,等试炼结束后, 我……我……”
河水安静极了, 李忘情如同陷入泥淖里的神智隐约听到了澹台烛夜淡漠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呢?好像有句话, 想了很久,想和师尊说。
李忘情稍稍退缩了一下,但她感到这一次,好像有谁站在她背后, 这让她没那么窒息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正视对方:“师尊,我不想回去。”
澹台烛夜依然看不出喜怒,淡淡说道:“这一次,又是因为谁?”
“……”
“我在问你,这一次,又是因为谁?”
又?
李忘情张了张口,萦绕在脚踝上的水波仿佛活了一样,像一只手,慢慢加重力道,好似要将她拖进去。
一股想逃跑的冲动让她的喉咙口麻木起来,下意识地后退时,一双手不期然地扶住了她的肩头。
“别怕。”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安抚着。
“你又在发抖。”
“你猜到了吧,只要你在意的人,他都不允许存在于你的记忆里。”
“你总是在怕,如果反抗了,下一次会不会失去更多。”
李忘情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撕扯成两半,一边试图反抗,另一边顾虑重重。
“放心,我不一样,我会一直在。”
“你可以告诉他,我不会消失的。”
“这是等价的承诺。”
一隙天光撕开了黑夜的边角,而天穹上的圆月已几近被掩盖。
血液在体内奔流不休,李忘情颤栗的指尖缓而坚定地取下锈剑簪,当剑柄落在手心里的一瞬,她所有的不安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察觉到了李忘情的抗拒,澹台烛夜缥缈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
“过来。”
“……师尊。”李忘情抬起头道,“我不愿意。”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里,李忘情知道澹台烛夜被她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