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道焰火倏然腾空而起,那是唐呼噜他们为了测试风和云雾是否适合放飞雁书而点燃的烟火。
炸开的烟火映亮了障月幽邃的眼眸,他让李忘情俯卧在他膝上,取下她束发的发簪。
那支簪子已经陈旧了,他将发簪插回土中,片刻后,一支树苗从枯朽的木簪上长出,迅速壮大,化作一只木梳。
他用这把梳子梳拢着李忘情乌黑的长发。
“记不记得,那一年,我让你放弃一切,陪我在山阳国度过这七百年的虚假历史?”
“嗯。”
李忘情没有刻意去算日子,或者说,她自己也不想。
但简明言的到来,让她知道,这场梦要结束了。
障月声音轻缓道:
“那个时候,我为自己做了一笔小小的交易。”
“当我对你的爱意淡去,现在的我就会衰亡。”
“对,像你想的那样,容颜衰老,肢体消亡。”
他梳着梳着,将二人的乌发梳拢在了一起,两缕浓墨般的黑,就这样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你从没有老去。”李忘情说,“以凡人的尺度来看,这已经算是永恒了。”
“很抱歉,我没办法许诺所谓的‘永恒’。”障月顿了顿,缓缓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永恒’,到底是多久,那是无数星河、无数文明的生与灭……而亿万年之后,我会遗忘,会认为你不过是我某段岁月里一簇细小的烟火。”
他在害怕自己会遗忘,所以他这七百年极尽一切挽留她,占有她全部的岁月。
李忘情一直以来绷紧的弦在这一刻缓缓松了下来。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她转过身子,勾住障月的脖颈让他抵近过来,“你把能想象到的,属于人的一生经历的所有事都和我一起做过了,我总是在想,你会不会有哪一天,腻了,淡了?”
障月轻轻摇了摇头,天上的烟火在他眼眸里绽出细碎的微光,这一刻,他像极了人。
“我也曾以为我和你就这样安静地度过属于凡人的一生后,我就会满足地离开,但是好像……故事的尾页总是翻不完。”
“神明也会有不解的事吗?”李忘情笑着问道。
“是啊,很奇怪。比起告别,我总是会忍不住地去想,明天我们一起看的日出和晚霞会有什么不一样。”
两个人额头相抵,同时露出了一个笑。
这时,远处的人群后面,唐呼噜垫脚跳着招手。
“老师!来帮帮我!今天的雁书一定能穿破云层!”
“这就来。”
李忘情站起身,正要前去,却被障月突然伸手,紧紧握住手腕。
烟火已经逐渐熄灭,远处的雁书在风中孤立在风中,尖喙向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蓄势待发着。
障月不知为何,本能地想拉住李忘情。
……别去。
“怎么了?”
障月微微一晃神,旋即又恢复正常。
“没什么去吧。”
……
苏息狱海。
确切地说,死壤母藤在的地方,都叫苏息狱海。
比起火陨天灾,祂降临的时候,根本不会给任何生灵以活路。
不过所幸,在那一次大规模吞噬了山阳国的邪祟之后,死壤母藤仿佛被过于杂乱的力量撑坏了,陷入了沉睡。
这使得受灾的幸存者们得以逃生,尤其是原本属于苏息狱海的修士。
“大祭司和唐呼噜都死了,还说什么,散伙吧,我是宁愿在外面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都不愿意等着大噬夜被母藤吃掉。”
修士们小心翼翼地低空掠过,唯恐惊扰了蛰伏在大地上的分藤。
直到有人注意到地上那些小蚂蚁似的逃灾之人中,有个背着老妇人逆行的身影,他去往的方向,好似是死壤圣殿。
“那好像是……圣子?”
“你看错了吧,只是长得像而已,还背着个死人,待我去放火烧死他……”
“你行了吧,血腥味把母藤叫醒怎么办!快走!”
在这样奇异的死寂里,荼十九背着早已冰冷的石大娘,缓缓向死壤圣殿走去。
双脚早已被磨出血,不过他不在乎,我感觉得到,脚下的大地在运送着他向圣殿移动……那里地底的邪神,正在趁母藤沉睡,召唤着他。
他抚摸着熟悉的枝干,上面隐没在枝条间的尖牙一张一合,邪异的天外力量被分散在其中,不断涌动着。
荼十九知道,等母藤将那些邪祟全然克化,大噬夜就要来了。
某一刻,他忽然脚步一沉,不断有流沙从四周向他滑来,他紧紧抱住石大娘,任凭流沙将他埋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深处地下的一片白骨沙漠。
死壤母藤形成的一个巨大囚笼中,有个披着星砂般斗篷的人影正背对着他,摆弄着手里的天平。
祂身形虚幻,体内不断有金色的碎光散出,融入周围的死藤中。
“我来了。”荼十九抱起远处石大娘的遗体,“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但是这位“邪神”并没有回答他,尖利的指尖挑着浮浮沉沉的天平,仿佛在等待什么。
荼十九大声道:“你想要自由,我也可以放你出来!你已经被困了千万年……”
“哈。”
祂轻笑了一声,反倒让荼十九一僵。
“嘘,别吵,我快要等到了,你很幸运,能见证一场寰宇间亿万年未有的创神仪式。”
他走上前,死壤母藤的威压刺得他骨骼生疼,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压迫着他,但看了看石大娘,他又坚定地上前,通过牢笼间的缝隙,他发现……那位神明的天平一端,称量着一个小小的城池……
非常眼熟的城池,它被雾墙包裹,中间矗立着一座天柱般的山峰。
那是山阳国。
而另一端,则是一片被无数“巨剑”护航的星群。
它们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宛如蒙眼的大雁飞过夜空。
祂似乎心情极好,言语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期待。
“那簇文明之间的战火,已经烧起来了,聪明的愚公只要看一看月色,马上就会发现,他们并不孤独。”
“而她,诞生自‘燬王’的骨骸,也终究会践行‘燬王’的遗志,亲手招来一次文明之间的战乱。”
“最后,摒弃秩序,加入混沌。”
第一百二十三章 碎星 你曾让我误以为……
躺在青麦田里的新民众正享受着饥馑的苦痛被缓解后的满足, 余韵中,他们抬起头, 看向那片乘风而起的雁书群。
雁书们并不规律,像烟花般左冲右突,其上的灵石回路闪烁着,它们引导着火与风,在一阵阵撕裂云层的尖啸中,盘旋起飞,拖曳过一条条长长的萤火碎光。
它们中的大多数, 进入云层后便燃烧了起来,少数一些,钻开了漆黑的夜空, 其光芒好似融入了星河, 却又转瞬间垂头丧气地坠落。
只有一架雁书,它的火焰点起时, 炽白的光仿佛燃烧在山峰上的星火。
这一幕映在了田埂边, 一个放羊的醉翁眼里, 原本醉醺醺的眼睛,在听见了神决峰下、那埋没于修士绝灭的年代, 观星司内的天外巨钟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时,倏然明亮了起来。
“不一样, 今天的, 不一样……”他醉意全无, 佝偻的身体站直了,凝望着那簇明亮如星辰的火。
……
“老师,我有预感,今晚这架雁书会冲破山阳国……不, 洪炉界的封锁。”
唐呼噜站在白光里,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她从未如此激动过。
“你敢想吗?我从不敢想象,穷尽一生都在死壤挣扎求生的我,能触及到‘灭虚’才能看见的星河。”
长生是岁月的谎言。
李忘情冷不丁地想起这句话。
做修士的时候,她周围的人永远在为了活得更久而争斗、修炼,几百上千年,脚下的凡人还是耕作着同一片荒芜的耕地。
或许,这片大地需要一场彻底的“烧荒”,才能让文明的在下一个春天焕然新发。
一瞬间,她的眼中有了些许明悟。
“老师,您来点火吧。”唐呼噜把燃着的火炬放在她手中。
这一刻她也等待太久了,而就在李忘情将火炬伸向引线的时候,耳边的喧嚣声倏然一静。
她感到一阵遥远的注视从天顶、或者更遥远处降下,投射在她身上,一阵古老的回声在她耳边轻柔地扫过。
【燧人,认可。】
【圣喰之母,认可。】
【薪传之火,认可。】
【众仰神临,认可。】
【最后,为了守护秩序,岁月逝者,愿为您掬一捧属于时间长河的水流。】
这些声音转瞬即逝,李忘情一愣中,障月微微躬身,开口道。
“怎么不动?”
“我刚才听见了……”
“他们在等。”
被这么一打断,李忘情点点头,用火折子引燃火焰尝试去点引信,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引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