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情背手执剑浮在半空,食指抵住嘴唇,朝着小孩默念。
“三、二……一。”
“一”字落下的瞬间,整个根狱之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声。
燬铁剑刹那间钻入四周的母藤中,那些蛰伏的利齿在一根根藤萝间张开,并露出了里面猩红的眼球。
“你——”
神识层面传来一阵慑人的刺痛,那些视线从四面八方锁定了李忘情,甚至要比当初在御龙京的压力高上数百倍。
难怪祂可以镇封障月……
这个念头稍微闪过,李忘情身形便立即从原地消失,躲过泼天而下的一束死藤。
李忘情的嘴角一瞬间就溢出血来,她散出去的剑影,说到底也算是她的一部分,在触怒死壤母藤的瞬间,那些密密麻麻的剑影就被吞噬了一半。
而当她回望去时,四周的光也逐渐熄灭……或者说,被吃掉了。
死壤母藤和当初降临在山阳国的邪祟们全然不是一个等阶的存在,祂一直以来都是离“不法天平”最近的存在,上千年的蚕食,让祂早已掌握了一定的法则。
最先消失的是光,其次是四周的声音,如果是个同阶的修士,此刻早已五感尽失了。
不过好在李忘情早有预判,散出去的剑影都是她的眼耳口,在大致勾勒出地形之后,李忘情便感到有一簇死藤纠缠在一处,形成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形象。
祂睁眼的瞬间,身上每一寸由死藤编织的皮肤上纷纷裂开一张张嘴巴,獠牙开合间,李忘情感到自己和祂的距离被吃掉了一部分,转眼便到了其近前。
如果不是剑影看到了,她甚至没有感应到一丝丝危险,相反,一种古怪而甜蜜的安心感涌上心头,仔细一听,一股细小而柔和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来吧,孩子……来我这里……”
“这尘世苦难无穷无尽,唯有母亲才会永远接纳你。”
“回到我的肚中,你将永远安眠,你将永远幸福……”
随着这样催眠般的声线灌入脑海,李忘情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松开,神情也逐渐放松,蜷着膝盖乡下坠去。
而死壤母藤也张开怀抱,祂似乎极为欢愉,甚至多出几条长短不一的手臂,那鼓胀的腹部也如同巨口般张开,就在她即将吞噬掉李忘情的同时,四周倏然一滞。
一道道符文争先恐后地从那骨骸囚笼中飞出,形成一道道锁链,将李忘情紧紧束缚住,并在她面前撕开一道空间裂隙,看起来是想把她传送走。
“刑天师……”
囚笼为三尊所立,那骸骨牢笼中自然带着刑天师的封印,此刻它被李忘情触动,显然是要趁机带走她。
但是死壤母藤也断不可能坐视到嘴的食物飞走,一阵阵刺耳的尖啸在根狱之间爆鸣开,所有的獠牙之口大张,死死咬住那咒文锁链,含混不清的尖叫道——
“刑天师!太上侯!你们让吾困于洪炉之底,待她也成为吾的食粮,吾便先吞御龙京,后噬行云宗,此后天地洪炉,吾便是天道!”
……
在根狱之间上方,只要还在死壤境内的修士们无不惊骇飞起,只因他们看见那亘古不变的黑色沙漠开始下陷,就像无数条地龙同时翻身,整个洪炉界所有的生灵都感受到了整片大地的战栗。
在遥远的罚圣山川和燃角风原,行云宗和御龙京深处的两双眼睛同时俯视向了大地。
“神之博弈,如期而至。”
……
根狱之间。
李忘情的意识在两种声音里游离。
“忘情,跟我回去,师尊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对吗?祂只会让你走上一条无尽苦难的长路。”
“孩子,你太疲累了,跟母亲走,好吗?母亲不会让你再为任何事烦忧,你需要很久很久的休眠。”
这两种声音以各自的方式诱哄着,同时也是疯狂地撕扯着她,数个回合后,刑天师的意识似乎占据了上风。
“忘情,我听见你的剑在哀呜……你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曾遇到过他,对吗?”
李忘情垂着头,披拂在面颊上的长发掩去了她的神色。
“对……我后悔遇见他,如果没有他,我不会过得这么痛苦。”
“我每个日夜都在想,为什么这苍天偏偏要塌在我的身上,我明明什么都不想背负。”
“糊涂地活,糊涂地死,再轻松不过了。”
“那就跟我回家吧。”刑天师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会帮你剥离那些无用的人性。”
“哈……”李忘情低笑了起来,“师尊,还是老样子啊……苦途难行,总也好过藏锋暗室,不见天日。”
她睁开眼,剑影在她背后凝聚为锈剑,直至那困束她的锁链。
“没用的,即便是燬铁也难以……”
刑天师那淡漠的话语未尽,便见李忘情勾唇一笑,锈剑落下,自斩一臂,连同手腕上荼十九的青藤手镯一并被同样撕扯她的死壤母藤吞入腹中。
“荼十九,还在等什么?!”
如同墨水滴入杯中,荼十九的神识终于侵入到了死壤母藤的意识核心,一瞬间,整个根狱之间开始坍塌,而,随着死壤母藤和刑天师封印力量的抽离,白骨牢笼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痕,继而崩裂出一角足以让外部入侵的通道。
牢笼的力量大大削弱,而李忘情在下坠中,匆匆一瞥,却见那自称死壤圣子的孩子站在入口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这边。
那目光穿过向李忘情包围过来的死藤,在越来越小的缝隙中,李忘情无声道——
“我的生死,抉择在你。”
紧接着,她将锈剑抛出去,斑驳的剑身落到了白骨囚牢旁边。
那小孩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属于幼子该有的神情,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那头巨鹿尸骸前,握紧锈剑的碎片,朝着那自创界之初,便啮咀着天外邪神的根本之藤刺了下去。
刹那间,争斗的死藤和刑天师,根狱之间,苏息狱海……乃至于整个洪炉界都停滞了。
海潮静默,星斗停转,所有来自天外窥视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挪开。
巨鹿尸骸逐渐化作晶尘,继而凝聚为了一盏天平,落在了一个披着星辰斗篷的人影里,他翻袖将天平收入掌心,甚至那冰冷的机括十指也生出皮肉,重新化作了一双人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即将被死壤母藤撕碎的李忘情。
“你知不知道,扔掉燬铁剑,你就只是个任人鱼肉的凡人,我不救你,你会死。”
“我知道的,你也打算借我之手脱困,不是吗?”
“死壤圣子,你应该不曾知晓,我从荼十九那里换来了这份身份。”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新生死壤圣子,都是诱骗她来到这里的伎俩,无论李忘情用什么方式查探,这身份也毫无破绽。
“七百年了,不是只有你对我知根知底,我也在看着你。”李忘情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指虚虚抚过他的眼尾。“你每次准备骗我时,总会从眼尾开始蓄起笑意,等着别人落入你的圈套,你就心满意足了……这个坏习惯,你一直都有。”
她轻巧地落地,但马上又被不容拒绝地拉近。
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神祇拉开脖颈处的斗篷,展示给她看的是一道细小的疤痕,散发着燬铁特有的赤玄幽光的碎片就蛰伏在里面。
“所以你的回应,就是把燬王遗骸送入我的体内?只要你不收回,就永远保留随时重创我的权力?”
“我没有强迫你,就像和你‘公平交易’的所有人一样。”李忘情的眼中映出祂泛起浓浓兴味的面容,“你也可以选择坐视我去死,反正你脱困也不差这一会儿。”
可这一切都是祂自己的选择,祂舍不得她去死,所以落入了她的阳谋中。
……有趣,太有趣了。
祂像是看见了什么稀有的珍宝一样,灼然的视线意图明确地望进她眼底。
“容我提醒,那短短七百年的人性会为你克制,但本体的胃口可经不住挑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剑名不世 我说过,三……
“我将诸多人性收回一的那一日, 眼,耳, 口便背叛了我。”
“它们使我的口说不出诱骗人心的话,听不见来自混沌的号角。”
“而我洞悉一切的眼,也无法自已地凝睇于她的哀愁。”
“于是……于是我暂且将我的人性抹除、封存。因为我已胜券在握,我坚信,星河之上,秩序的天平终将倒向混沌。”
……
死壤母藤从沉梦中苏醒,祂感到力量在流失, 随之而来的饥饿让祂张开无处不在的眼睛。
但是祂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在疑惑中, 感到自己的肚子里有半截手臂。
那是李忘情危急间, 自断在祂口中的一臂。
“呵呵……愚蠢啊,孩子, 我知道你, 刑天师的禁脔……”
腹中的獠牙张开, 向那半截手臂咀嚼而去,与此同时, 祂又开始思考,自己沉睡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
“饿了……我的祭司和圣子呢?被吃掉了吗?”
“也好, 我需要更多的食粮, 先吞噬了百朝辽疆,再是燃角风原……”
祂咀嚼着、咀嚼着,但却发现自己越嚼越饿,肚中的烧灼感越来越猛烈, 某一刻,祂忽然反应过来,那并非是饥饿感,而是自己的体内被点燃了。
不知从何处开始,自己那封闭的视听里,突然涌现出另一个意志,它借着那蹿烧在每一根藤萝中的火焰,逐渐生长,如同一只手紧紧握住了祂的命核,而一棵细小的绿芽正借机攀援而上,钻入了死壤母藤的意识深处。
“谁……到底是谁?!”
“是我啊,‘母亲’。”荼十九那充斥着无尽恨意与讽刺的声音响起,“您不是一直都想吞噬我吗,我来了。”
……
根狱之间。
障月缓缓附身,托起李忘情那半截空荡荡的袖摆,附身吻去的同时,火星飞旋,在他掌心里逐渐生出骨头和皮肉,一吻落下,刚好轻触在她新生的手背上。
燬铁流淌在四肢百骸,她与锈剑,早已不分彼此。
“如果你真的不想救我,那大可不必到此。”障月握住了李忘情那紧握的手心,口吻称得上温柔,“别这么疏离,好吗?”
“我只想知道,你自由了之后,要做什么。”
“做我应该做的事。”障月迎着她那复杂的目光,温声细语道,“在这场寰宇赌局开始之初,我答应将力量分给须弥世界三个近神的存在,允许他们自由改造麾下的文明,千年备战,只为和凡人的文明一夕决胜。”
“这不公平……”
李忘情说完,立即便想起,眼前这位神祇的尊号。
不法天平。
没错,这正是寰宇内最不公的赌局,一者埋首躬耕,一砖一瓦垒砌驶往星海的宙船。一者剑指神庭,以苍生炼蛊,铺出一条一人的通神路。
“他们已经锁定我们了,而洪炉界……”李忘情低头看着死壤母藤那痛苦扭动的枝蔓间,那些冰冷的骨骸,“我们永远在自相残杀,让贫者无立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