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挽情浑身上下还残留着炼化燬铁带来的龟裂旧伤,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眼前之人带给她的痛苦万一。
可终究,她还是保持了理智。
“李忘情早就知道那自称‘愚公’的来敌会降临,她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被邪神带走了……她……还活着吗?”
问到最后一句,羽挽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忘情。
在羽挽情还在自欺欺人的时候,她就好像看穿了一切,现在想想,李忘情只是不愿意逼她在宗门和自己之间做抉择。
短暂的沉寂后,原以为今日还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羽挽情微微侧过身,在离开前,被锁链禁锢着的澹台烛夜突然动了动。
“她死了。”
羽挽情不会以为这是他刻意的诅咒,一时间,眼眸深处涌现出极大的悲绝。
“为什么?”
澹台烛夜断断续续地回答。
“她……一直在和那位‘神明’对弈,想改变洪炉界的命运,我本以为她会在力量上挑战对方。”
“结果却远超我的想象。”
“虽然,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结果……”
“如果她死在邪神手上,那邪神为什么还不来报复洪炉界,他不是一直都想要洪炉界灭亡?”羽挽情紧握着手心道。
“报复?”澹台烛夜依旧不带什么情绪,“你始终不理解祂们。战乱早就爆发了,但李忘情给了所有迷失在太虚中的文明一个真相,那个真相,让混乱暂停,这也就是为什么愚公的航船未能靠岸的缘由。”
刹那间,羽挽情脑海中一片雪亮。
她想起了那个第一次接触到的“愚公”的话。
【是你们先跨越星海寄来的邀请,为了这个约定,无论是战争,还是拥抱,我们都将如期赴约。】
所以……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拥抱”?
而桥梁,早已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是轩辕九襄从带回来的语言,是李忘情在山阳国默默寄出的回信。
我们竖起尖刺,而他们在找寻道路!
羽挽情摸向脸颊,发现那里已然满是泪水。
她重新看向澹台烛夜,珍而重之地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重铸李忘情?”
洪炉界需要她来完成那个遥寄给星海的约定。
剑完不成的事,要用人来完成!
澹台烛夜沉默了许久,才道:“要看,那把剑,是否锈毁。”
“可锈剑还在邪神手上……”
澹台烛夜微微抬起来头,在羽挽情困惑的目光下,首次睁开了他那无神的眼睛。
“祂已经来了。”
祂?
一种不妙的预感陡然降临,羽挽情刚要拔剑,身后的虚空陡然间裂开一个口子。
浓郁的星光渗透出来,只是那星辰并不高洁,而是激烈地震颤着,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羽挽情就瞬间耳鸣晕眩了起来。
这不是被攻击到了,而是突然被塞满了无数推演、筹算的讯息,其内容之庞大,如果不是本能闭目塞听,差点就将她的识海彻底撑炸。
“看来你也没能驯服她——”
澹台烛夜的言辞还没有说完,身后的锁链陡然无风自动,猛地收紧。
紧接着,那洪炉界的祸源、搅动星河的混沌神明,就这么出现了。
祂的身影虚幻而迷乱,嵌合着一重又一重的影子,没有见到祂张口,森冷的声音便回荡在了地牢内。
“铸回来。我要你……把她……铸回来。”
一口颤栗着、分崩离析着的剑浮现了出来,羽挽情始终被压制着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挣扎间,她看见了那口剑的模样。
即便是未开刃前,那口锈剑都未如现在这般死寂。
是的,它已经死了,只是形态还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强行笼络在一起,看起来只消吹灰一息,就会彻底湮灭。
一个可怖的想法撞得羽挽情耳中轰鸣。
以焚夜劈开太虚的黑暗后,李忘情死了,死在这名邪神手上。
她想拔剑,但无法动作,下意识地望向澹台烛夜。
后者微微掀起眼皮,轻言慢语地回答。
“我,不铸废铁。”
下一刻,他的手臂便被生生扯碎了一条。
“那,我便不需要你答应。”
障月脚下的阴影无限扩张,那条断臂坠入天平,一刹那中,属于澹台烛夜锻铸剑器的所有技艺、阅历被祂彻底吸纳,与此同时,面前的锈剑迅速被火焰包围。
赤色的火焰,足以熔炼世上一切,然而那口仅剩下余烬的剑,却未有一丝重燃生机的迹象。
澹台烛夜缓缓地笑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样的剑,便要投入对等的东西,若不然,便也只能铸炼出一捧炉渣。”
始终面无表情的障月,那迷乱又重叠的身影停顿了刹那,仿佛所有的推演、取巧的方式遇到了一个巨大的瓶颈。
祂的尊名为不法天平,或以大博小,或以小博大,不可能用相等的东西去换,自己背叛自己,等同寻死。
“无用的训诫。”
障月的身影重新没入虚空,就在此时,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硬生生挂在了虚无的裂隙上,忍着被虚无撕裂的苦头,羽挽情紧咬着牙关。
“你,是要救回忘情吗?”
对于所谓的神明,羽挽情已然没有什么惧怕。
障月沉默以对。
羽挽情艰难地继续出声:“去……她住的地方,四忘川的故居,我一直留着。”
眨眼间,障月面前的景物瞬移,来到了四忘川李忘情的故居。
障月的身影凝实了一些,祂伸出手,仿佛怕眼前的一切又湮灭了一样,尖锐的指尖在触及李忘情的房门时,变成了属于人的手指。
在洪炉界徘徊的这一年,祂拒绝回归天幕,不停演算如何找回李忘情,而按不同的星历纪元,或许在外面已经过了几百上万年。
因为祂的缺席,天幕的裁决中,混沌阵营始终没能开启祂们所想要的大争之世。
整个星空都保持着某种诡异的和平。
但障月没有功夫理会别的意志在耳边咆哮,祂收敛起所有外溢的影响,来到了李忘情的故居。
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没什么人气了,可一点一滴地,仍保留着独属于她的习惯。
比如,那些充满着烟火气的凡人玩意。
风车,手鼓,杂书……毫无章法地堆成一小堆,扫目过去的瞬间,障月的目光凝滞了。
祂一招手,那些杂物堆的底层,一口削制到一半的剑鞘悄然飞落在祂手心。
通常来说,洪炉界的剑修不作鞘,若作鞘,则大多是为意中人,表达一个愿意为对方收敛锋芒的意思。
而在鞘中,障月看到了一点细小的燬铁晶尘,那是李忘情曾经作为行云宗弟子的证明。
因为连李忘情自己都忘记了,障月才不曾在她的记忆里搜到。
而现在,它无异于一簇火种。
这一刻,障月那深邃无垠的眼瞳骤然有了一丝微光。
祂倒转影子,召出不法天平,谨而慎之地将这一缕火种置于一端,而另一侧,也标注出了它所需要的筹码。
奇怪的是,重铸李忘情需要的东西并非那蕴藏着规则之力的燬铁,而是标出了一些障月无法理解的东西。
首先就是她故居里的那些杂物堆,这代表了蒙昧时的她。
再来,就是她长成的几十年间,那些奚落和苦难。
自此,火种开始闪烁亮光,缓缓抽离出一些火花,勾勒出一个人形。
看到这个轮廓,障月终于结束了那动摇祂本源的疯狂推演,祂终于还是找到了救回李忘情的方法。
这个时候,一道意念穿过无尽虚空,来到了祂耳边。
“障月,你已经拖得太久,行使裁决,回归天幕。”
障月没有理会,一个念头,掐断了那道意念。
然而紧接着,混沌的各种意象悄然而至,诡异的低语跗骨之蛆般响起。
“回来,你的人性已经影响到了混沌。”
“你竟然留恋燬王的骨骸?那只是一样死物而已。”
“快,‘秩序’已然等不及了。”
“回来,为这寰宇间的一切宣判,让更多的纷乱和争斗哺育我们!”
这不是某几道天幕意志在发声,是同一时间,整个混沌阵营都在逼迫祂。
障月紧闭着双眼,而就在祂近乎狂躁中,一双略显粗糙的手碰触上了祂的面颊。
“为什么不答应祂们呢?”
李忘情的身影模糊而虚幻,她似乎选择了先凝结双手,用这双手来触碰祂。
熟悉的触感,是她的手。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障月的瞳孔震动了一下,祂那张不曾流露出任何悲苦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神情。
但是祂没敢去拥抱,好像很怕对方碰一下又消散了一样,最终,祂那能言善辩的嘴也只是干哑地说出了一个短句。
“别离开我,留下来。”
祂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好了,甚至没能编纂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