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这几天照看他的时候看见过这些东西吗?
“嘭”地一声。
他将手中的镜子猛地抛掷在地上,铜镜砸在地上剧烈跌撞了几下,声音刺耳,亦瞬间震出数道裂痕。
水雾氤氲间,颠簸不稳的铜镜映出一具裂痕纵横的玉白身躯。
一张裂痕遍布的黄符忽忽悠悠飘然飞落,遮住了镜中的破碎风华,将铜镜震成一片齑粉……
飞尘寥寥,暮色将近。
郊外开着星星点点紫色小花的草地上,颜浣月抬手掐诀拂去横刀上的尘屑,拂开为练刀暂时布开的结界。
韩霜缨负手立在傍晚的风中,不偏不倚地评价道:“未曾荒疏修炼,还算有些长进。”
颜浣月收了横刀,掐诀礼道:“韩师姐。”
韩霜缨一转身,青纱衣摆拂过草叶,颜浣月便上前跟上她的步伐。
“裴师弟是伤了记忆,不过,月有圆缺,事无万全,世间坎坷似连卷絮云,时隐时现,绵绵不尽,至少他还活着……你也活着,尚可执刃,切莫迷困自陷于往昔,不知而今之贵,来日之远。”
颜浣月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未曾想到她特意跟来,会说到这些。
颜浣月颔首道:“多谢师姐,你说的我清楚,事到眼前,自伤无益,踏浪步雪,月明天清。”
韩霜缨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着她,许久,悠悠说道:“你如今很像你的母亲,她是一个心思很开阔的人。”
颜浣月心口骤然一紧,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她说起她的母亲。
照理来说,那个时候韩师姐正是显名于世的少年天才,还未成为知经堂讲读。
她母亲一个微末不显的外门弟子,她几乎都不曾听人说起过母亲,韩师姐竟还记得。
“宗门弟子甚众,我原本并不认识她,当年有一次师父吩咐我带几个外门弟子问世历练,我们短暂相识过。”
“江师姐比我年长一些,性情很是活泼,也很爱笑,就连深受重伤时也能乐呵呵地调侃一下自己的修为,这一点,你原先与她有些像,如今却不像了。”
“你有想过她临死前会说些什么吗?”
颜浣月愣了一下,那时她被妖物剖出母腹,她从来都不敢想母亲支撑到掌门前来时经历过的苦痛。
透过时光,韩霜缨眼前的少女容貌稍变。
血色浸满女子的衣衫,她冷汗淋漓、面如薄纸,口中不断溢出红得发黑的鲜血,却还笑呵呵地说道:
“韩师妹,不必担心……不过是断了几根……肋骨,修为太低,呵呵,惭愧惭愧……”
“韩师妹,瞎说什么呢?不是自不量力帮你挡的,是我看那玩意儿不顺眼罢了,我死了……也不关你的事,都怪那死魔物,也太过……难打了,看,我都被打哭了,呵呵……”
“若我能活下来,必然……赚许多钱和灵石,找出许多被埋没的,像你一样的……有能之辈,碾平那些烂七八糟的鬼玩意儿……”
风拂鬓发,韩霜缨转过身,往夕阳将息处去。
颜浣月跟在她身后,逆着风费力地加快脚步走了许久,才走到她身边。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走到韩霜缨前方,不顾额前在风中肆意张扬的发丝,回首问道:“韩师姐,我想知道一些……”
韩霜缨说道:“很抱歉,我对你母亲其他的事所知甚少。”
颜浣月眼底的光彩淡了下去,轻声说道:“哦……”
天刚擦黑时,二人回到客栈门前。
颜浣月想起裴暄之的药快没了,便辞别韩霜缨独自回到街上去买药,顺便找找有没有薯泥点心给他带回去。
药很快就买到了,薯泥点心倒是寻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处偏僻的街巷尾寻到。
等着最后一炉点心出炉,买了一份放到藏宝囊中,才走出那门头低矮的小店没一会儿,天就下起了雨。
这雨看着急,应该下不了了一会儿。
她立到一处门檐下躲雨,街巷僻静,黑漆漆的,只有几户人家窗透出点儿光来。
她正默颂经卷,突然“啪”地一声,一个人从天而降摔在街上,一动不动。
她借着微弱的光打眼一瞧,原来是云京的虞十六郎啊。
果然是该死的命了。
她立在檐下静静地看着,偶一抬头,却见云若良身上插着两支弩箭,踏着夜雨御空而来,手执长剑直向虞意杀去。
颜浣月眯了眯眼。
怕是自己太高兴了,隔着雨幕瞧错了熟人。
第102章 冷箭
风雨敲窗, 遥寄琵琶一二声,闲者对烛听。
裴暄之披着一见靛蓝绣银披风,独自立在临街小楼的走廊边, 一旁暗烛摇曳,耳畔风雨过境。
细密的老竹压帘掩不住扑进来的水汽, 隐隐可以听取不知何处远道而来的微弱琵琶声。
这是他第二次站在这里。
第一次来时,是在下午,他父亲让他在房中坐了许久, 考虑考虑是否能把小世界的界灵石碑拿过来。
若是他肯让父亲进小世界帮他找寻记忆痕迹, 还则罢了。
如若不肯,咸阳故里, 还有一处禁地足以令他度此生年。
他原以为那小石碑在颜师姐手中,客栈寻了她一圈, 未见到她的房间。
待回到自己房中,却在自己枕下找到了那块石碑。
他不觉得自己会将记忆藏在那方小世界中,必然会被查到的东西,都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也不觉得父亲会认为他若是作假, 会在小世界中藏什么东西。
不过是, 一点试探而已。
若他回天衍宗之前本就心中有鬼, 便不会痛痛快快地交出这个旁人看来以为可能会藏匿记忆的东西。
他找到这个巴掌大的小石碑其实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只是今日有雨, 天黑得早了一些,显得夜色深沉。
一声尖利的弦断之声传来,琵琶声彻底堙灭在雨夜中。
裴暄之袖中握着小石碑, 苍白如玉的手搭在半旧房门上,轻轻推开。
云若良凌空踏雨,俯冲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长剑闪烁着民宅中透出的细微的烛光。
他丢了那方小世界,不敢回去见父亲。
可虞十六身上带着从鬼市搜刮来的好东西,若是能抢回去作为弥补,想来父亲应该不会太过生气。
他原本没打算杀虞意,虽然云京虞氏不足为惧。
但虞氏有些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家传,有时虞氏族内兄弟阋墙,争斗时尚且暗地腥风血雨。
若是他们凭借些什么踪迹查到父亲那里,总是有些麻烦的。
可谁叫虞意太过小气,他不过是趁其醉意顺走藏宝囊,就被连放两道冷箭。
他近来接连不顺,弄丢了小世界不说,颜浣月也没有到手,豢养许久的小宠物们也都一朝之间死于人手。
而今又身中两箭,不杀虞意,他实在痛意难消。
剑尖即将捅穿虞意那雨水淋漓的咽喉之时,蓦地被笔直清瘦的横刀劈开。
横刀顺势划过长剑剑刃,像情人玉指一般划过他的手腕、手臂,直上脖颈,冰凉冷冽地抚上他最脆弱处的肌肤。
云若良几个步法闪开,脖子上细细的刀口后知后觉地淌出炙热的血流。
回首看去,颜浣月正握刀站在他方才身后的位置,一双眼睛亮得发寒。
他抬手抚了抚颈侧的伤,轻轻弹开指尖血珠,朗声笑道:“我正想你,你就来了,若说你我之间没点缘法,我可不信。”
颜浣月直接执刀踮风冲向他,云若良原想与她刀剑相见,谁知她逼近时突然一转身,腰身一拧,一脚将他肩前的短箭踹了进去。
云若良原本就失了内丹之气,未曾彻底好转,又中了箭。
若在以前,八个颜浣月都不足与他相敌。
可而今他伤重,闪避不及,直接一口血呕出来,直洒到她的裙摆上,给雾粉纱衣妆点上一大片闹意红梅。
他左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腕猛拧了几圈。
颜浣月未免断足,在他手中原地转了一圈。
裙摆张扬间又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他肩上的箭伤上,顺势往他脸上踢了一脚,借力挣开他的手。
她像半空突然转弯的箭一般,陡然返身执刀刺向他的咽喉。
云若良腰身向后倾倒,迅速闪身到一旁房檐上,唇色雪白,捂着肩上透体而过的箭伤,双唇颤颤,仍含笑道:
“不疼……不疼……你的衣裳是什么衣料,真好看……”
颜浣月收起横刀。
云若良有些讶异,“你……舍不得杀我?”
下一刻,她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把长弓,一支长箭,转瞬间搭箭弯弓,瞄准他的眉心。
“好狠心……”
云若良知道此时她杀心大起,也不得不先行脱身,转身就凌空而去。
颜浣月自见他起,未与他说一个字,却招招毙命。
而今弯弓取其性命之际,身后幽暗处,倏忽之间却有一阵剑气杀来,刺伤了她的肩。
她射出去的箭亦偏了方向,但那支箭却追着云若良直刺入他后肩。
她眸色一凛,往剑气来处挥出一道法诀,先避到墙边。
雨势渐渐停了下来。
颜浣月掐着周身结界从一旁绕到方才剑气来的方向,人已经不在了。
她回到街上,路过虞意后,又转身回来,以法诀拖着他的一条腿,扯着他去找方才射出去的那支箭。
箭是在一个小巷中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