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噙着水雾的眼眸缓缓睁开,满是虚弱地看着她,艰难沉涩地说道:“别去……别说出去……是我的香散不出来,一会儿就好了……”
“香……”
颜浣月突然有些了悟,传言魅妖逐渐成年时会身生奇香,可藏可显,皆由他们自己,若他们有心操控,这种身生之香比与合欢香更加惑人。
裴暄之有一半魅妖血脉,又生来孱弱,或许成年对他而言会比寻常魅妖更加艰难。
颜浣月也没想到那香散不出来会是这般痛苦,裴暄之那样隐忍的人竟也能噙着泪。
她冷静地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她并不清楚这香散不出来会不会出什么大事,自然不能任由他的意愿,便先轻声问道:“可有缓解之法?”
裴暄之咬牙艰难地摇了摇头,忘记放开她的手,依旧紧紧地攥着,他染着轻红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颜师姐,姐姐……我……保证不会有事,别找人,莫要再让任何人来,否则……我明日就自绝于此……”
颜浣月被他握得有些疼,却也只能任他握着。
他背后爬出来的金色雾气似乎是找到了依托,飞速缠住她的腰和腿,几乎要将她勒断了。
颜浣月空着的那只手结起法诀护身,省得他把她给绞死,无意识摸了一下腰间那些似乎没有实体的雾气,发觉这雾里的水汽也烫得可以。
腰间那缕雾气应是得了一二慰藉,飞快缠住她的手腕用潮湿的尾尖蹭啊蹭,颜浣月分明看出了它的讨好,企图再被抚摸两下。
她又伸手揉着雾气的尾巴,裴暄之紧闭的双眸微微睁开,带着无辜与茫然,呆呆地看着缠在她身上纠缠不休的那些雾气。
好像他与他身上爬出来的东西都不怎么认识一般。
而后……
颜浣月惊讶地看着他纵是那般痛苦,却还是执拗地放开她的手去扯着一缕缕雾气往回拽,只是他这会儿太弱了,根本拽不动。
他那双水雾潺潺的眼眸染上恼怒,泪意越积越多,不知是在气自己拽不回尾巴,还是在气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平日里清冷疏离的人忽然如粉白的幼兽一般幼稚脆弱,心底莫名闪过一阵捉摸不清的心绪。
“缠着吧,也没什么。”
裴暄之也不回答,偏不知从哪里来的倔劲,边流着泪,边虚虚地拽,拽不动,就死命地攥、掐、砸,好好的金色雾气都被他弄得糟乱不堪、时断时续。
这肯定是会疼的。
看来他骨子里犟得简直不止一星半点。
他对自己下手这么狠,颜浣月一时也不敢再碰他的雾气们,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看着他压抑着痛苦与自己较劲。
这般折腾了一会儿,他也再没了力气,躺在地板上,连攥一攥五指的力气都无,只能任由肌肤之下的粉意折磨,不受控制地低吟着。
颜浣月这才狠狠抚过腰间的雾气,没有扯开,他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像极了藏在草丛深处弱弱的小兽。
纵是如此,他也还坚贞不屈一般坚持睁着那双朦胧的眼睛监视着她。
颜浣月暗暗想着,他太孱弱了,原本应该对魅妖一族而言稀松平常的散香却将他折磨成这般模样。
他或许根本难以真正成年,若是能找到纾解的药,他一直不成年其实更好一些。
毕竟魅妖生性贪图床笫之乐,照他这身体,第一个情潮期恐怕就能要了他的命。
看着她的神色变化,裴暄之越发恼怒。
这种事他自己被迫接受是一方面,可他如此不堪的模样被这位未婚妻这般冷静同情地看着,他心底对自己的厌恶与恼恨便更多。
他这个模样她还能这么平静地打量着,恐怕实在是对他一点遐思都没有过。
他分明有抑止符,为何还要经历这种事?这副身躯,为何还是在一直往他规避的方向生长着……
在房中撕打缠绕的金色雾气逐渐褪散,裴暄之肌肤之下那些粉意褪尽,整个人看起来越发苍白薄弱了。
他终于阖上双眼,呼吸孱弱,不言不语,一副自己其实已经死了许久的架势。
颜浣月将他抱到床上躺着,拿着一方素帕帮他擦着脸上的薄汗,“这下消停了可以见人了吧?一会儿我去找掌门来,你本来就要长大了,要是不能散香,这就不是一次两次的罪要受。”
裴暄之闭着眼睛,喉结微微滚动,声音沙哑道:“颜师姐,今日多有得罪……点心装好了,在那边桌上放着,你带着,去告诉父亲一声,之后你回去休息便是。”
颜浣月知道他这是暂时不想见到她了,他以往连问个愿不愿意同她成婚都要咳嗽半天去掩饰。
那种模样被她看到,恐怕确实……不知该如何调整心态来面对她。
“那你先歇着,我去找掌门真人。”
去长清殿时苏显卿说掌门已开始打坐了,她说裴暄之那边出了点儿事,身体不适。
苏显卿问道:“何事?若只是一些小事,就等明日再说,你路上也辛苦,早些回去休息。”
颜浣月说道:“苏师兄,这为何是这幅态度?暄之原本身体就不怎么好,若是有什么好歹,谁能说清是小事是大事?”
苏显卿愣了一下,凉凉地说道:“颜宝盈,你三岁之前在长清殿,是谁一有空就陪你玩哄你吃饭睡觉的?
这才几日,你就能为着他来指责我?你真以为暄之想见师父吗?他手上有师父的传音云简,若他真的想见师父,会让你来通报?”
颜浣月说道:“他恐怕确实不想见,但必须得见,不过,苏师兄,希望你能明白,掌门清誉有损之事,错的不是暄之。”
说着就越过苏显卿往殿内走去。
苏显卿跟在她身后,淡淡地道:“你果然长大了,懂事不少,不过我师父当年一朝白雪遭污,还为此自受雷刑,我对他们母子始终会有偏见,这我改变不了,也不打算改变。”
说着轻轻叩住她的肩,“我去给师父通传,你在此等候,前几天下山给你捎了个小玩意儿,拿回去玩吧。”
下一刻,颜浣月手里被塞了一个摇头晃脑的小木娃娃,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没一会儿,裴寒舟沉着脸挟着一阵凉风从内殿出来,一见她就问道:“宝盈,暄郎如何了?”
颜浣月看了眼苏显卿,后者知趣地没有跟出来。
路上颜浣月将裴暄之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裴寒舟越听脸色越深沉,末了,略有些沧桑地说道:“前几日莫名吐血,今日又这般……他是一个字都不肯跟我多说。”
吐血?
颜浣月知道他身体弱,可他向来要强,不知他在这个时间段身体实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云纱窗外,颜浣月听着掌门进去之后有着一段长久的沉默。
许久,她听掌门说了句,“还好,今日这事未曾伤到你,你如今感觉如何了?”
窗内少年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语气却是少见的冷淡,“散香而已,颜师姐也在,我不是故意去沾她身上的先天灵气的,实在……管不住。”
掌门叹了一声气,“等定了婚期,换了心契,你慢慢就会康复了。”
第28章 小试
每个人面临的难关不同, 最在意的东西也不同,裴师弟和掌门都有他们自己的难关要过,她也有。
纱窗内的父子二人的沉默仍在继续, 颜浣月转身离开了裴暄之的院子。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先沐浴更衣, 而后出门折了几枝茉莉。
回小内室中为父母和自己的牌位上香供花,顺便往祭碟中放了几个从裴暄之那里拿回来的点心。
吃下守元丹后,盘膝坐在床上, 将从那个被杀了的神使之仆那里拿回来的小黑匣子拿出来。
这小黑匣子看不出是用什么木料做的, 只是整个匣子都雕刻着繁复扭曲的法咒。
她在路上一直不曾拿出来仔细查看,只是随手抓了只老鼠放了进去, 每日放些米粮喂它。
这会儿用意念探查,那老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墙角啃木头磨牙。
匣内的空间不大, 宽窄皆是五步左右。
灵修界藏宝囊之类的可以存放死物的法器很多,但可以装活物的法器却很少见。
最初这里面还遗落着一些不同人带血的牙齿、头发、骨骼、指甲之类的东西。
她全都收拾出来埋葬渡化了,只是这显而易见,小匣子是被那人用来装劫来的人或者妖的。
她曾拔了一根鼠毛出来, 借此寻找那只老鼠的位置, 却无法指引到距离极近的那个匣子。
关进去的人, 等同于消失。
颜浣月收回意念, 看着躺在手心里小小的匣子, 眼底的漠然毫不遮掩地氤氲开来,神思微微飘远。
怪不得内门弟子一个比一个地喜欢出门问世,看来人若有余力, 还是要多出去历事的,不仅可有利于人,也可有利于己。
这东西到她手里, 对她想要做的事而言,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收好匣子,她运转灵气,随手捏了个结界,掐子午诀落于丹田处,准备将意念探入神魂之中。
这一路上她除了修炼运转灵气之外,亦时常试图探究自己神魂深处那种被死气掀起的剧痛之下,灵力涌动的缘故。
她发觉那夜灵力翻涌之时,她体内的先天灵气并未有什么巨大的波动。
更不至于像以往那般与外界灵力失衡,疯狂吸收外界的灵力倒灌灵海灵脉,激得她吐血。
神魂剧痛折磨她时,先天灵气只是静静地待在她体内每一寸血脉中,十分配合地与引入的外界灵力混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往她灵脉之中挥霍灵气。
那般乖顺配合的先天灵气,她都快不认识了。
子午诀既成,放在身旁的三清铃亦随之铛铛铛三震。
熟悉的疼痛像是数条蛇一般飞速蹿过她的脖颈处挤入大脑,瞬间冷汗淋漓。
趁这痛楚还没有彻底控制不住,她死死掐着子午诀,将意念强行压入神魂之中。
片刻之间,疼得她右手大拇指指甲将左手掌心生生抠出了一道血印来。
她的神魂深处,是一片血痕斑驳的天空。
无边无际的天穹像是被活生生撕开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血洞一般,那些深不见底的狰狞血洞带着呼啸的风声寂静地俯视着她。
天上下着血雨,砸在残破的焦土上,衰青野草上也血色水珠滴滴落下,毫无生气。
前世这里原本并非如此,只是由五行之气组成的最寻常的天地之景。
她的意念像风一般继续向前飘,她需要赶在这里彻底血雨滔天时再跑得比前几日远一些、再远一些。
血雨越来越大,她的意念逐渐被身体的疼痛侵扰,开始有些涣散。
她拼命向前飘,远远地,看到极远处黄金台上仙鼎的轮廓。
高高的黄金台上,被烧得通红的仙鼎浓烟缭绕,那具焦黑的骷髅坐在鼎沿上远远地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颜浣月忍着越来越重的剧痛,大声唤道:“颜浣月!何不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