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过一片楼宇到了藏书阁门口,苏显卿完成师命,转身便走了。
藏书阁高十六丈,共五层,每层上穹都有一巨大玄天八卦静静地流洒光辉。
但那光辉与天上月轮星辰相关,这会儿天阴,藏书阁内也有些黯淡。
一楼长厅两侧,数十排三丈高的书架向东西两边次第排开。
书架与书架间隔宽阔,数位弟子手执烛台在半空中飘上飘下地查找着书籍。
颜浣月在门边值事处领了烛台和两个信封,掐法诀用指尖小火苗点上烛台。
走到长厅东侧,按照记忆路过符箓、水文、天文、世理、奇门等书架,在洞天架前找到了正在此翻找经卷的韩霜缨。
韩霜缨身为知经堂封长老的三弟子,行事却比前面两个师兄更加严谨老成,因此颇得封长老倚重。
自今年以来,知经堂平日早晚课所学,开始由她做辅讲。
颜浣月知晓今日晚课取消,她多数不会回房休息,而是会来此看书。
韩霜缨抽出所寻书卷放入藏宝囊,转身落地时,就见一片昏暗中,颜浣月手执一盏烛台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高大书架边仰头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颜浣月还颇为腼腆地冲她笑了起来。
韩霜缨觉得有些稀奇,颜浣月这等惯爱偷懒的人往日见了她不啻于耗子见了猫,肯定当场就撒丫子跑开了,哪里会这般乖巧地立在一旁等待。
思及此,韩霜缨敛气落地,轻得无声无息。
封长老为人严厉,韩霜缨更是青出于蓝。
颜浣月以前就怕她,这会儿更是强压着内心深处对她根深蒂固的恐惧,轻声询问道:“听闻封长老令我等背书,想来问问师姐,我们心字斋的是要背哪本书的哪个篇章。”
韩霜缨暗暗眨了眨眼睛,看清眼前之人确实是那个乖巧腼腆,但就是提溜不起来的颜浣月,入知经堂十四年的五灵根,修为还比不上人家进来六年的五灵根。
颜浣月大约知晓韩霜缨在想什么,也深知自己以往荒废时日的形象在韩霜缨眼中是如何根深蒂固。
不免低头说道:“韩师姐,今日突然顿悟,以往荒废岁月的事,我已知悔了……”
韩霜缨愣了一下,看着颜浣月鬓边摇摇晃晃的碎白玉步摇。
她往日常系发带,左右不过那几件衣衫,少有闲钱倒腾自己,这步摇也不知是她从何处淘澄来的。
韩霜缨伸手捋了捋她的碎玉步摇,面无表情地说道:“知悔就好,看来你只是懒,不是蠢。”
颜浣月哽了一下。
韩霜缨继续说道:“五灵根也并非全然没有出路,灵微真人一介四灵根可为人族至高杀器之一,虽你是纯灵之体,但却最宜运转五灵根,不过需狠下功夫便是。”
说着顺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手覆在她天灵盖上。
许久,冷冰冰地说道:“也没被人夺舍,这话若是一时兴起说来骗我,我就将你吊在藏书阁大门上打上三天。”
颜浣月还未抬头,怀里就被塞了一册旧书,上书《下玄经》。
只听韩霜缨说道:“《运灵缓止篇》多年你都背不下来,若真心悔改,明日下午,留在堂里给我背一遍,运行一遍,这会儿自去二楼吧。”
颜浣月双手拿住那册书,身边一阵玉兰香风拂过,韩霜缨又飞上书架顶端找书去了。
颜浣月向空中之人微微鞠了一躬,拿着书册与烛台转身继续往东侧走。
路上单手翻开这旧书,见上面用新旧不一的墨迹写着诸多注解。
都是韩师姐的笔迹,从四种深浅的笔墨和全然不同的见解来看,此书韩师姐至少曾在四个阶段通读过。
初入知经堂修炼时,拜入封长老座下时,即将协助其师管理新入门弟子时,以及即将成为早晚课辅讲前。
颜浣月深知此书珍贵,心中想着韩师姐并未真的打击她,或许做师长的人对于学生弟子知悔明悟的选择大都是愿意极力支持的。
走到通往二楼的木阶前时,她刚一抬头,就见身着赤缇云袍的薛景年正笑着与一众男女同门从阶上走下来。
他脸上犹还挂着今日打在一起时,被她使阴招抓出的三道血痕。
见了她,薛景年下阶的脚步顿了一下,笑意也顷刻消失。
只瞥了她一眼,又好似未曾看到她这个人一般继续往下走,一众人跟着他呼呼啦啦从她身边经过。
薛景年与她同岁,出身长安薛氏,大略比她晚两年入知经堂,他五岁入心字斋还傻不愣登的时候,还是她带着他熟悉宗门的。
只不过后来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她这个提不上号的废物只想默默地待着,也没有了上前凑合的闲心。
纵是如今想来,她也想不起他们是从何时起开始彼此看不顺眼的。
薛景年拜入清虚峰尹长老座下之后,人长大了不但修为涨了,也知晓怎样才能诛心了。
原先还只是打斗而已,后来刺激她的时候,他惯拿她与虞照这不相称的婚事阴阳怪气,激她犯错。
若放在前世,凭她与薛景年互相厌恶的程度,今日藏书阁这种场景她多少是会为此起些波澜的。
悄悄瞪一眼或者偷偷骂一句也实在算是寻常。
可此时再见十七岁的薛景年,她竟恍恍惚惚有些死生回顾之感。
以前那么讨厌的人,死过一回再看……
嗯,果然还是很讨厌。
第7章 死气
不过她倒也过了会与他无谓相争的年岁,只静静地立在木阶旁,等着他们走过去后自行拾阶而上,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薛景年走出几步后意外地没有收到她暗戳戳的白眼,不禁回首看去。
见她已提裙走到木阶转弯处供放的一盆剑兰边,脸上平静无澜,不见丝毫怒气。
薛景年神色暗了一下,转身随众人大步往大门边走去,依旧与人悄声交谈,只是原本挂在脸上的笑也淡了许多。
藏书阁二层一半是藏书室,一半是静室,二楼的人比一楼多,颜浣月走过的前几间静室内都是座无虚席。
她到第五间静室时,才见人有些稀稀落落,门上挂着“暂诵室”的旧木牌。
她便进去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投了点灵力进烛芯令这一簇火苗亮了三倍,翻到《运灵缓止篇》背了起来。
背一遍,同时运行一遍。
藏书阁的蜡烛材质特殊,足以燃烧上一天一夜,等她再抬起头时,静室内静悄悄的,已经没有人了。
她在静室东北角专门放置纸张与笔墨的桌上拿了笔墨与两页纸张,回到原位将退婚书信写好晾干,装入信封收进藏宝囊中。
这里分外寂静,除她之外,别无他人,这足以让她放松紧绷许久的神魂。
一旦她开始放松,傅银环和虞照的身影伴着许多旧时情景轮番在她眼前出现。
她闭上眼睛,眼前是曾经在乡间用灵力帮助村民犁地时见过的一抹血色。
一只雪白的羊被绑着四条腿躺在土地上悲鸣。
老道的屠夫提着一把雪亮的尖刀,“噗”地一下,自喉管处迅速插入心脏,再一把拔出刀来,血都淤入心脏处,刀只会带出一点点血。
比起直接割破喉管那种血液四溅的混乱场面,这是比较体面讲究的屠宰方式,不会脏了衣裳,也不会显得血腥。
她舔了舔唇,下午被茶水灼烧的痛感从舌尖蔓延至喉咙,这让她感到清晰的快意。
今年冬天,她也预备宰一只羊过年。
可是,这样体面讲究的手法,对于他来说,恐怕,还是太痛快了……
独自待了一会儿,她将书装起来,拿着烛台准备到二楼膳室要些吃的回来继续看,却见膳室的门已经上锁了,整个藏书阁都不剩几盏灯火。
膳室一般在亥时才关,她又绕过一处小山水,到二楼南窗的盆栽松树下看了一眼更漏。
已经是子时了,她不免心中一惊,她竟也能安安心心地背三个时辰的书。
《运灵缓止篇》她虽在几年前就被要求背诵,但到如今大约也就能背过一两段至关重要的。
可好歹还算有一点底子在,韩师姐让她一天内背出这一篇并非在为难她。
但她到底天资普通,背了这么三个多时辰,也只能磕磕绊绊地将这一篇顺下来,稍可运行完全而已。
她如今能使的不少术法都是缺胳膊少腿,按着想象生拉硬凑出来的,主打一个能使出来就行,至于其中运转的威力与效力,那是保证不了的。
她叹了一口气,再看了眼更漏,准备回去继续背书。
转头之间,余光却赫然看到已积了许多水的水丞里映出一张极其扭曲、充满无限怨念的脸。
她低呼一声,猛然退后几步,瞬间已是满身冷汗,有女子从近处的静室内秉烛出来,悄声问道:“何事?”
颜浣月将书收进藏宝囊中,硬着头皮掐诀蹭到水丞前,将烛台放低,迅速看了一眼,见那里面只有她自己的倒影。
她松懈了下来,对那女子说道:“抱歉,师姐,我方才看走了眼,自己吓自己。”
那女子笑道:“原来是宝盈啊,怎么想起到藏书阁来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颜浣月含含糊糊地说道:“嗯,就回去……师姐!”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笑意盈盈的师姐突然被手中的烛火烧得满身火光,皮肉刹那龟裂,下颌碎得掉落在地。
那满是燎泡的上唇却还微微上翘着,空洞的嘴亲切地问她:“宝盈这么胆小,要不要师姐带你回家哄你睡觉啊?”
颜浣月心口猛跳,双目圆睁,一瞬间她眼中被火吞噬的人全然消失。
她仍低头在对着水丞里泛着涟漪的水,水中的她双眸里映着灯烛微弱的火苗。
她慌忙直起身退开,下意识往方才那师姐出来的静室看了一眼,见那里昏黑一片,早已没有弟子在看书了。
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回荡在空旷的二楼,久久盘旋回绕,穹顶上的玄天八卦平和运转,洒下一片星辉。
她迅速将手放在烛火上烧了一下,疼。
她从藏宝囊中掏出一块还从未用过的旧罗盘,想看看这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古怪,却见那罗盘上的指针飞速旋转了一圈,猛地指向了她自己。
颜浣月脸色一白,难道是因为她是死后重生,罗盘认为她是妖邪?
可下一刻罗盘又胡乱转了起来,回归原位后就再也不动了。
或许是自拿到手里后从未用过,坏了吧。
她收起罗盘往北侧一处亮着灯烛的静室去,见里面坐着三个同门。
她请来一人用罗盘到更漏处查看,那师兄跟着她去查看了一回,罗盘指针一动不动。
看来她得换一个罗盘了。
那师兄还往水丞里投了一道探灵诀,依旧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