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输出自己的观点,但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
若是没有这个印记,或许她还真没办法看出这一点。
人与人无法实现真正的共情,除非,她成为他们。沈苍玉想要改变五邪,在五邪中找到破局之法,最好的办法是加入他们,真正做到与他们共情。
“你要以身试毒,凑个五毒俱全啊?”万千重评价道。她很早就看出沈苍玉并不会真正共情他们,但万千重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沈苍玉向她伸出援手,她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因为万千重算过,无论结局好与坏,她都不亏。
“以毒攻毒未必不是一种良药,”沈苍玉放下手,朝万千重说道:“过去是我不懂铜钱眼,擅自给你们下定论,还试图决定铜钱眼未来的走向,是我的错,我想看清什么才是真正的铜钱眼,你能和我说一说吗?”
沈苍玉的道歉极为果断,甚至让万千重有些错愕。
她没想到,沈苍玉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推翻自己过去的认知,意识到自己思维的缺陷,然后主动寻求解决的办法。沈苍玉算哪门子的“慢”,傲慢的人会向别人道歉吗?万千重觉得,相比之下自己更傲慢,至少万千重觉得自己认定的东西就是对的,不撞南墙不回头,让她道歉,绝无可能。
沈苍玉的眼神尤为真诚,万千重长呼一口气,开始向她娓娓道来。
万千重的故事很长,包括她从什么地方来,如何进入了昆仑,又如何在学习过程中察觉到不对,向昆仑的师长们发出质疑。小时候,身旁的人都觉得,师长们见多识广,他们说的话、传授的知识从不会错。但万千重是个叛逆的人,喜欢问为什么,也喜欢挑刺,她觉得,师长们懂得也不多,身旁的人不过是盲目屈从权威罢了。
听着万千重的话,沈苍玉觉得莫名熟悉。
万千重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说自己如何质疑师长们的看法,又如何顶着所有人的偏见创建心术,如何离开昆仑寻找新的土壤,又如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在心魔的影响下,凝聚成了铜钱眼的能力。
铜钱眼是万千重一手创立的道法,承载着万千重对这个世道的愤恨,她要以毒攻毒,以杀止杀,她想要摧毁一切。
听着万千重的话,沈苍玉觉得很熟悉。
过去她也想过,万千重是作者在这个世界的投影,万千重想做的一切,就是作者想做的一切。
作者讨厌市场不公,又讨厌所谓的套路和热梗吸引走了太多读者的目光,让冷门小作者没有立足之地。
今天之前的沈苍玉会觉得,她们要做的是很重要的、让人热血澎湃的事情,此举若成,天下大变。
但意识到自己被“慢”所蒙蔽的沈苍玉忽然觉得,她作为主角,被傲慢迷了眼,那作为作者的沈春荣,又何尝不是呢?
她说着命运不公,总觉得自己不流于世俗,要扯起旗帜宣扬正义,她以说教的口吻向大家传播着大道理,颇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模样。
这又何尝不是——创作者的傲慢呢?
沈苍玉刚想到这一点,弹幕区便发来了一连串的句号。她能想象到沈春荣在屏幕的另一头气急败坏的模样。
【给我留点面子,至少别在文里提这个,所有人都在看呢。你前几章刚说要帮我,这热血的冲劲刚上来,还没过多久呢,你就来背刺我了。这也太打击我的自尊心了。】
“但是,这是事实啊,”沈苍玉说道,“就算我不说出来,也总有人会想到这一点。”
就像大多的故事都想要一个完美的结局,大家共同奔赴一个目标,主角团在作者意志的驱动下吹响战歌,迎来完美的落幕,故事进入end。
沈春荣想借这个故事表达自己对市场偏好的不满,她在现实中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自己的故事里改变结局,去造一个完美的梦。即使被市场打击,她也始终觉得自己是对的,只是这个世道错了。
这何尝又不是创作者的傲慢呢?
【那你是觉得,这个世道没有错,错的是我对吧,是我自视清高,是我始终脱不下自己的长衫,是我不愿讨好读者,是我不愿意承认自己读了半辈子的书,写出来的东西终究不如爽文那样讨人欢心。】
【所以从始至终错的都是我,你说要帮我,就是来帮我认识现实的对吧。】
正巧此时,万千重的声音响起。
“铜钱眼就是我眼里的世界,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在为谋利而生,人类最擅长向钱财屈服。利用铜钱眼,就能轻易地拿捏其他人,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不爱财。”
这句话正好与沈春荣的内心想法对应上。她觉得,世人爱财,所以才会形成市场,创作者爱财,才会讨好观众,如果没有铜钱眼,没有五邪,没有市场,也没有一个个标准,创作才能自由。
“第一,爱财不是错事,人们想要钱财,只是想让自己过得更好,过得更好,就能获得新的自由。在我看来,他们的本质还是在追求自由。第二,世界上也有不爱财的人,世上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总有人会将别的东西看得比财更重。第三……”
沈苍玉顿了一下,说道:“其实这世上本就没有市场、没有趋向,这个世界也没有怎么变过,变的只是你的视野而已。你用铜钱盖住了眼睛,看到的只有铜钱中的方孔,于是你说方孔中的世界就是全世界。你说世界变了,其实只是你把铜钱盖在眼前罢了,只要你将铜钱拿开,这个世界还是原本的模样。”
【……】
“沈春荣,这才是我想让你看见的现实。”沈苍玉说道。比起作者,她更擅长审视自己,也更加有胆量去承认自己的不足。
创作者的世界从来没有变过,一批创作者老去,又有新的一批创作者出现,他们永远会尝试不一样的题材,什么样的创作者都会存在,创作者一直都是百花齐放的模样,只是沈春荣看不见。
他们一直都在,只是没有曝光、没有流量、没有读者,但这并不不代表,他们的数量减少或者他们消失了。
只是人们仅能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象,看不到视野以外的东西。
“我们从来不了解别人,我们眼里的世界,其实不过是我们内心的映照,我们对世界、对别人的看法都无法超过我们的认知……我们觉得世界太坏,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对它的了解还不够。”
【……】
“就像你,总觉得榜单上的作品千篇一律,你不爱看,从打开的那一刻你就抱着偏见去看它,试图在文中找到证据,证明它还是你想象中的套路文。你觉得大数据给你推送的作品来来去去都是那些模样,但当你关掉精准推送以后,又会觉得眼前的都是垃圾,去看那些作品就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
“在审视别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傲慢所蒙蔽。而在数据的操控下,我们早就被困在信息茧房里。你想要的自由和开放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见,茧房将太多东西屏蔽掉,无论是好还是坏的作品都被茧房屏蔽在外。你想要推翻昆仑,也不过是破掉茧房而已。你觉得变革以后只有流血和痛苦,那是因为,没有了茧房的保护,你听到了太多‘非我者’的声音,那才是你痛苦的来源。”
在茧房之中,他们遇见了太多同类,逐渐以为身边的一切就是世界该有的模样。他们分割地盘,建立组织,逐渐化为一个个道法。不同道法的人相遇,他们针锋相对,就为了争夺出到底谁的道法才是最正确的道法,谁的道法才能引领他们最终成神。
他们只是想用这种办法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如此,一生便有了价值。
而沈春荣的焦虑也在于,她听不到同类的声音。
沈苍玉也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不断找寻各种声音,她像沈春荣放出的声呐,为她找着同类。
第104章 天门 开天门,找通天梯,到宇宙中心……
“沈春荣, 你想要的自由,只是你的自由而已。”
人是群居动物,人被包裹在同样的声音里才会觉得安全, 于是想让同样的声音变大,让世界为她改变。
但立场不分对与错, 道法也没有优劣之分。
万千重皱眉:“所以你觉得,我被我的欲望蒙蔽,才看不清昆仑道法的好处?”
沈苍玉说:“昆仑并没有剥夺其他道法存在的权利,所有道法一直存在着,只是你以为昆仑占据了他们的位置。不是说一个昆仑倒了, 其他道法就能发扬光大。”
就像当时参加弟子考核的时候,鹿元攻击其他弟子致使他们当场淘汰, 那些弟子尤其愤怒,觉得鹿元能取得好名次,就是因为他们不在, 假若他们还留在秘境中,大家公平竞争,鹿元哪有机会胜过他们。
但事实并没有“假若”, 竞争是残酷的, 攻击弟子的行为本就是秘境中允许存在的手段,没有那么绝对公平的机会。就算鹿元没有攻击其他弟子,他们也未必能胜过鹿元, 而如今他们失败了,只好将失败的原因全归结在鹿元身上, 这样,好让他们相信,自己仍然是个实力超全的修仙者, 他们只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就像沈春荣觉得大家都爱看咸鱼主角的文,所以她以前的文才没有点击,是咸鱼主角的出现剥夺了她生存的权利,她想要赚钱,就只能顺应市场去写大家都爱看,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世界被沈春荣简单地一分为二——她喜欢的就是不赚钱的,而她讨厌的就是榜单上的套路文,那才是赚钱的。
于是她更讨厌套路文,并讨厌这个世界,也讨厌这个时代。
“从来没有人困住你,一切束缚都只是你给自己的,难道不是吗?”沈苍玉说道,“与其摧毁别的道法,改变世界,倒不如想一想,如何让自己与这个世界相容。所有人都更趋向于选择‘同我者’,只要你获得的道法更多,那这天下的同我者就更多,非我者就更少,你就能成为天下人的‘同我者’。”
【那你说要怎么做?】
“海纳百川,去听所有的声音,睁眼看世界,聚万物融合为一。”
万千重愣住了:“你要我学遍天下的道法?这怎么可能,人只能掌握一种道法……”
沈苍玉却抬起手腕说道:“人不只能掌握一种道法,我身上就有五邪中的贪和慢,除此之外,我还掌握了万器归心、文心雕龙和逍遥游的道法,我们能学会所有的道法,只要你足够信任它们,更何况,如今的你已经掌握了那么多的心术,你还在怕什么?”
心术和道法同根同源,心术是技巧,道法是思想。
沈苍玉已经找到了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办法,那就是让天下道法都融合在一起,化为一个整体,让每个道法都成为这个整体的不同表现面。道通为一,万器归心。
【去尝试不一样的写法,然后将所有写法融合在一起?】
“对,与其在一个地方死磕到底,倒不如抛除所有的偏见,去观察、去学习、去分析所有小说的特点,去发掘、去构建一个更完善的自己,最终找到自己的更多面,尝试更多的题材更多的写法,在套路之上建立新的套路,在时代之中找到既能顺应时代又能表达自己的方法。你总能找到适合你的路,而适合你的路也不会只有一条。”沈苍玉说道。
与其改变时代,让时代创造出更多的同伴,倒不如改变自己,让自己主动变成更多人的同伴。
“所以说,与其除掉昆仑,不如将昆仑化为己用,让昆仑和我融合?”万千重沉思片刻,“有意思,很狂妄的说法。”
沈苍玉笑道:“我不仅要融合昆仑的道法,我还要融合所有的五邪。”她要让整个世界融合成一个整体,构建一个完善的、能够自由生长的体系。
门外,裴文景背靠着墙壁站了许久,最后,随着她们声音逐渐变小,他直起身子,向外走去。
裴文景重生了千百世,他要比她们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短命的世界,只要到达了一定的时间,世界就会自动崩溃。裴文景也曾讲过躲在没有人知晓的角落里隐姓埋名过完自己的一生。但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就会崩塌,化成一团团数据飞到天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再次睁开眼,他又回到了出生的那一天。
作者笔下创造的世界,背景故事开始连载时诞生,直到故事结束时瓦解,这个世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会自动消失,而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们也会随着剧情的结局一起消失。
“消失”是他们这些小说角色必然的结局。他们之所以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因为作者一直都没有写下一个完整的结局,只要结局出现,剧情结束,这个世界又会像过去千百次那样,土崩瓦解。
然而这一次接受,便是永远结束,这个世界就不会再重来。因为沈苍玉找到了一个最好的结局,她说服了万千重,也说服了作者。故事会由沈苍玉亲手完结,而他们的人生也会随着故事的完结,迎来落幕。
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
裴文景推开碎金楼书库的大门,潮湿的霉味迎面扑来,他将墙上墨迹晕染的驱水符摘下来,将新的纸符换上去。
万千重将这些年收集到的书全都放在了书库,但碎金楼近海,空气发潮,若是处理不当,书的寿命会衰减。但万千重可不管这些,她只管将书收集起来,让别人看去。
书库的驱水符还是裴文景贴上去的。书若能保存好,能传上千年,即使这个世界只有几十年的寿命,裴文景也会将书收拾妥当。
比起和人打交道,他更愿意将时间花费在书上。
他将书架上的书翻下来,一本本翻阅着。昆仑藏经阁里的书已经被他看完了,除了昆仑以外,他还去过不少地方,读过不少书,就是为了从书里找到能够破开时空的办法。
过去他看书,是为了想穿过阴阳,去找沈苍玉。
现在他看书,是为了找到破开时空、带着沈苍玉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如果故事要结束,故事中的人会随着故事一起死去,那他想要活命,就只能跳脱出这个世界,从这个小说中离开。
裴文景不想看着沈苍玉拼尽全力将天下道法融合,构建一个新的体系,然后随着这个破故事一起消失,这是作者的故事,不是沈苍玉的故事,他不想看着沈苍玉就此停在这里。她明明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她还有更好的人生,这个世界还不配让她就此结束。
裴文景看见被他推在桌上的书,这些书都是万千重从不同地方搜集回来的。他过去有几世也来过万千重的碎金楼,但是在他的印象里,那时碎金楼里的书远没有现在多。
这一世有太多东西发生了改变,裴文景也不清楚自己脑中关于未来的记忆是否还可信,他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在他的记忆中,每次世界崩塌时,最后一块消失的拼图是盲山,因此他总将盲山作为自己的落脚点。那个地方很不一样。它既是最后一个消失的地方,又是指向传闻中蓬莱仙岛的最后线索。他猜测,若真的能找到撕破时空的线索,那落点,或许就在盲山。
裴文景翻看着手里的书,寻找着关于盲山的线索,却不想,在书里看到了昆仑。
他知道神话传说里的昆仑和现在他们所在的门派昆仑不一样。传说里的昆仑灵气浓郁,是众神居住的地方,是人间与仙境的交界,昆仑上有登天梯,上可连通宇宙。
若真能登上昆仑,就能飞升成仙。
若真的像书里说的那样,或许这传闻中的昆仑,就是离开这个世界的关键。但书上的昆仑自然不可能是如今的昆仑,毕竟他在昆仑待了这么多年,要真有登天梯,他早就发现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就像蓬莱不是蓬莱一样,昆仑也不可能是昆仑。
裴文景琢磨着书上的说辞,看那黑山白雪的描述,越看越怀疑,这传闻中的昆仑就是盲山。盲山才是真正的昆仑,但过去在盲山上不断摸索,却始终没有看到所谓的通天梯。
莫非那天梯藏在了什么地方,就像天门一样,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众神之地,乘龙驾凤,灵丹妙药……”裴文景将书翻了一遍,只抓取到了片刻的信息,他将书丢到一旁,重新在书架上翻找着。
忽然,他看到了一卷没有封皮的书,这卷书的纸页早已被水汽惹潮,字迹晕染,纸上还有不少书虫蛀孔,但他一眼就看到了书上的词——西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