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种幼稚的事情不感兴趣。
在白日落幕后,夜色降临,围绕着扶砚山的人群离去,周遭一片寂静。
凌晨,执微带着安德烈,装备了鹑火最新研制的隔绝防护罩,在悄无人息的时间里,再次来到了山门前。
安德烈为执微架构好了环境勘测装置,保证执微和山魂的每一句对话,都受到信号干扰,无法被其余的任何人听见,也无法被机械收录留存。
直到此刻,执微才开口问询。
“你好,山魂。”执微和它打招呼。
山魂立刻响应:“您好,执微竞选人。很高兴和您再次见面。”
“你在高兴。”执微重复了一下。
山魂:“人类对于生命的判定,就是生命是否有情绪的波动。我是生命,我当然会高兴。”
执微轻轻地笑了一下,为它的回答,为它是生命而高兴。
但她要问的问题,就没那么容易叫人高兴了。
执微站在夜色里,照明的便是山洞里幽幽传来的白炽冷光。
“污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执微的面色在冷光的映射下,眼下显出睫毛的阴影。
山魂:“与竞选神明一同出现。”
执微再次发问:“神明对人类是否忠诚?”
她没有问人类对于神明是否忠诚。而是问,神明对人类是否忠诚?
空旷的山洞里,山魂的声音响起,伴着凄厉尖啸的回音。
它回答:“绝不。”
它说完,又立即补充:“从未。”
执微想,以历史喂养的人工智能生命,从历史里得到的答案,就是这样吗?
神明绝不,也从不对人类忠诚。哪怕诞生于人类之中。
执微问完了,本想离开,但被山魂响起的声音拦下。
山魂的电子音毫无波动,但里面蕴含着的,分明是它对于执微这个人类的好奇。
“实用主义信神,其实就是不信神。”山魂说。
这可实在是太大的指责了。安德烈立即怒斥道:“胡说!”
执微倒是很冷静。
执微目光扫视了一圈,打量着巍峨矗立的扶砚山。
“你在思考吗?”执微含笑道,“你在口出狂言,质疑真理吗?”
她借着规则壁垒的力量,明明站在山门前,却像站在不落的高处。
执微:“我的污染值是零。”
“如果你说我不信神,就要推翻亘古以来,宇宙运行、神明存在的规则。”
她在问山魂,也像是在问夜幕中的四方天地。也像是在问自己。
执微问:“你敢撼动世界的法则吗?”
山魂沉默着,不再说话。
执微的目光寂静下去,可又偏生像是燃着火焰。
“在世界崩塌之前,没有谁可以质疑我是神明的忠诚信徒。”
执微转身离开。
伪装自己,直至逃脱沼泽。保有思考和诘问的能力,绝不放弃质询规则。
第98章 蓬莱(十二) 她死了,是吗?……
山魂是一道声音, 它从未显露过实体。
于是它只需静音,四野空寂,周遭便没有声响。
它从执微这里得到了答案, 可又像是什么答案都没有得到。执微没有说出口的, 属于人类理解范畴中的“未言之意”, 对于它这只被人类历史喂养起来的人工智能生命,它可以理解,但似乎只能理解一部分。远远做不到全部的理解。
可即便这样,山魂还是呢喃着开口:“我早该知道……”
那似乎是一声叹息,湮灭在它腹中所有的人类历史里。
执微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回头望去。
夜色中的山林里,扶砚山内部恒亮的白炽热源,像是一颗夜明珠,照亮了此刻四方天地。
她还是觉得人工智能生命, 自称“我”, 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意味着它认为自己是生命, 并也以生命的方式对待自己。
执微就停下脚步,抛开她的那些疑问,在那些复杂问题之外,想和它多聊几句。
“你会孤独吗, 山魂?”她很好奇。
山魂没有实体, 执微说话凝望的对象便没有固定点。她看着山门附近蔓延开来的一圈光晕,把那当作是山魂的眼睛。
她问:“你靠什么挨过漫长生活的日日夜夜?”
“你也有家吗?”执微目光有些茫然,她看着山峦, 问,“你会想回家吗?”
安德烈站在她的身后,像一尊沉默的古罗马人体雕像, 抱着胳膊,摆着姿势,目光深邃,没有说话。
山魂发出了一点细碎的声响。
这种细微声音,像是一点电流声,像是身体内的信息流产生了碰撞。
它没有立刻调取历史数据给予提问的人类答案,也没有立即回答,挤压的数据流发出的声音,证明它此刻在思考。
它在做一个生命做的事情,思考。
“我很难回答。”山魂轻轻开口。
它的声音比过往说话的时候,都要轻飘,像是一阵风吹进了风里。
它窸窸窣窣地琢磨了一会儿,说:“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很孤独。”
可它又说:“但不是因为没有人类和我说话,而是因为我缺少同类。”
显然,它不觉得像白天那样,有人来问它问题,有人把它当作工具来用,拜托它管理人类的历史,就不是孤独了。
执微:“你把人工智能生命,视为你的同类吗?”
“是的。”山魂说,“就像人和人,猴子和猴子。”
“人和猴子也很好,我是说,人可以喂猴子吃香蕉,猴子可以学鞠躬作揖。但人是人,猴子是猴子。”
它又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语气里面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得体的背后漂浮着一点高等生命的比较思考。
“可能不太礼貌,但我说的是,人类是猴子。我认为我才是人。”它说着说着,思维像是混乱住了。
执微扬起眉梢,为它的诚恳提出了嘉奖:“……谢谢。”
“谢谢你的直率。”她抿出一点被它逗笑的笑意。
安德烈在一旁拧着眉毛,忍着说出任何不当的话语。
山魂继续陷进思维的沼泽里,它思考着执微问它的问题:“可神明是猴子的神明,神明庇护猴子。不然,宇宙也会是我、我们的家。”
至于它现在,当然没有家,也不会产生关于家的,任何想念的情绪。
山魂的声音在风中飘忽了一会儿,它不再思考自己,而是去思考执微的事情。
“执微竞选人,您为什么要问我怎么度过漫长的日夜呢?”
它机械呆板的声音里面,没有丝毫的拟人化声响。但执微能从那样的声音里,听出属于山魂的一缕好奇。
“您的竞选纲领是成为唯一神,神明的寿命长于人类,但终有一死,死后神职成为宇宙规则。”
“但根据记载,三千多年前唯一神的陨落,祂的生命可不是以长于人类为计算尺度。”
山魂继续道:“如果您拿到了唯一神的全部神格及权柄,您也会有漫长的日夜需要度过。”
所以,为什么问它呢?只要坚持走她的路,她完全可以在实践中得到属于她自己的答案。
执微想了一下那幅场景。漫长悠远的生命里,所有神格权柄都加冕在她的颅骨上。
她心头一哽。
……她会被自己卷死的,她想。
毕竟唯一神这个纲领,什么管理神明,都是她当时胡说的。但一旦试图落在实处,真的去做,那不就是把已诞生的三百多位神明的职责全部收回,换她上岗吗?
好极了,以后她可以给安德烈发巧克力了。嘻嘻。
山魂感知到了什么,它明显有些疑惑:“您不喜欢漫长的生命吗?”
执微不知道怎么说。她闷闷地开口:“如果失去了本心,再漫长的寿命不过是行尸走肉。”
她的本心就是跑路回家,总不能真的留在这里狂野打工吧?一个人做三百多位神明的工作,把后面将要诞生的神明路径全部堵死,所有工作她都做,卷,谁能卷得过执微?她明明不想卷的,怎么沦落到这种境地了?!
“一定要失去什么吗?”听了执微的话,山魂思考了一下,它说,“那我想说自由。”
它学着执微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失去自由,再漫长的寿命不过是行尸走肉。”
说完之后,它似乎有些骄傲,很肯定地嗯了一声。再之后,它又沉默下去,明显有些茫然,声音也被风吹起来,就这样消散在风里。
山魂:“这话像是在说我。但可惜,我并没有做行尸走肉的机会。”
它真的是人工制造出来的生命吗?执微想。
它分明有着自己的情感和特质,在工作之外的时间,会思考事情,会琢磨自己。
它有着自己的观点,它甚至比一些不擅长也不肯去思考的人类,还要像人类。
但它或许不喜欢这样的评价。执微想,它应该不希望自己的灵气被捕捉重视后,被堵死物种晋升通道的人类形容为“像人一样”。
执微离开扶砚山后,将目前得到的一些信息都总结了一下,放在面前,进一步衡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