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并非鲁莽,她也偶尔有些怂,会情感丰沛,试图在异世界坚定地保有自己。
理智思考后,执微也明白,许多事情,或许她不该做。
可她知道,她无法看着灵魄的智慧消亡。她无法看她瓷白的面色如白瓷般成为死物,无法接受从此看她是它,看她永恒地成为它。
灵魄只是一道站在祁入渊身后的影子,灵魄最初和她见面的那次,为执微引路去集会的后台。灵魄会在执微和祁入渊见面的每次,做接应的工作。
灵魄做过许多关于执微可争取选区的分析数据统计,那些图像绘测,精美到偷偷氪金的安德烈哑口无言。
灵魄最近帮着鹑火做破译解码的工作,她不肯接受执微给的兼职工资,执微一定要给,她没办法,只好手下,低垂的睫毛轻轻颤抖,像振翅的蝴蝶。
值得吗?为了这样的灵魄,执剑向迟悬则这样的神明。
迟悬则也不是很坏的神明。执微始终记得,祂站在湖边,等着和执微说话的时候,那些按着编程运转回应人类的智械小动物,就飞旋盘绕在祂的身边。
那一刻的迟悬则,像辛德瑞拉公主一样,看着像是可以和小动物说话。
所以,值得吗?执微捏紧了剑柄。
何必苛待自己,去探寻人性的真谛。她想不通,也不准备去想。
执微明白一件事,就是,生命自有重量。
让结局的天平去衡量值不值得吧。执微要做的,是留住灵魄的智慧与情感,让灵魄保有生命的尊严,以生命的姿态前往天平。
请天平衡量,她不衡量。她只拿着剑——救她。
执微望着迟悬则,轻轻开口:“你不会攻击我,你当然不会攻击我。”她学着迟悬则之前说过的话,“你怎么可能攻击我。”
迟悬则的目光落在执微的剑身上,祂脑子混乱到无法集中神力,无法对山魂做最后的清缴。
在祂的弱势下,执微显得强势起来。执微望着祂的目光里,闪耀着火苗。
“你也无法攻击我,冕下。”执微礼貌地说。
没错,迟悬则是压制人工智能的神明,祂只能攻击山魂,却攻击不了执微。
这是神职的局限性,是神明分属管辖自己的竞选纲领领域,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执微:“你的神力是压制智械生命,你的竞选纲领与担任神职,都是对于人工智能生命的控制。”
神职的规范,是很强的。
人类竞选成为神明后,瓜分了三千多年前的那位真正唯一神留下的破碎神格,神格能够支撑的,也只有神明索要的神职,也就是宣誓就职的部分。
但之前的欧文,除了掌管人类基因进化,还可以控制植物生长,垒石搭台。
执微观察着迟悬则的表情,一边思索着,一边珍惜着这样可以当面试探神明的机会。
她说道:“有一些神明,祂们的神力会有一部分基于本职的微小延伸。”
“比如,靠着投掷硬币来卜测人类命运的神明,拥有对于事物发展的吉凶的下意识感知。”
关于这个,还是二公的时候见了那两位活体神明后,安德烈和她说得。执微听过了,自然就牢牢记着,随时化为己用。
还有一个,是她知道的。
“再比如,人类基因进化神,可以使用一部分基因进化的本源力量。”执微思索着。
因为基因进化的源头在浮玉山,于是欧文可以调动一部分浮玉山的控制力量,类似于山神的自然之力。
执微:“这些,在神明这里,被叫做神力的微小延伸。”
她在迟悬则的眉眼间,读出了祂作为“时代神明”的弱势缺憾。
以人类最需求的纲领去竞选,在就职的一瞬做完了近乎全部的神明工作,力量是针对于人工智能生命的。那么祂还有多少力量,可以留给祂职责内的异种生命,又有多少力量,可以留给祂的来处,留给人类?
执微笃定地,轻柔地开口:“你的神力甚至没有延伸,是吧?神明被神职规范,只承担纲领的内容,所以,哪怕我攻击你,你也无法用神力伤害我。”
迟悬则向后退了半步,表情复杂地凝望着执微。
执微想,迟悬则作为驻守蓬莱的神明,或许一直在监管,也是在等待。
可惜,等到了她。
在迟悬则惊诧到几乎要眩晕的时候,执微却亲和地补充道:“当然,我不会与你对抗,冕下。”
执微笑了起来。
“我知道,人类想伤害神明,是需要有弑神的决心的。但我是竞选人呀,冕下,难道在你眼里,我对神明的不忠程度,可以支撑起我攻击神明了吗?”
迟悬则气笑了。
难道现在,不是祂在被利剑指着?难道刚刚,执微没有在用语言尖利地攻击祂?
“……你……”迟悬则试图说话。
祂试图要说话,而马上,就被执微温柔地打断。
“你最好慎言,冕下。”执微的语气,柔和得像一块冰凌,正在日光下融化,她强调,“我的污染值是零,我是宇宙公认的,虔诚到丝毫不考虑自己的,以身侍神的狂信徒。”
只要宇宙法则、世界真理、神明章程存在一日,执微便站在这套衡量规则的制高点。
迟悬则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可你无法阻止我。”迟悬则冷着脸,“我无法攻击你,你也无法攻击我。”
祂抓住了祂与她此刻对立的起源,抬起了手:“所以,如果你只是想说几句话,就让我放过这只人工智能生命。那是不可能的。”
执微敏锐地感知到周遭空气里出现了波动。
她以为是迟悬则再次动用了神力,但当她抬头,向半空中看去的时候,她发现空气中的漩涡波动是因为陆续行驶过来的舰艇,已经缓缓铺满了入目所及的天际。
蓬莱的人群,在向这里靠近。
迟悬则丝毫没有心虚,神明做事不需要向人类解释,哪怕被掠夺财产的蓬莱找上门来,祂也并不需要多言。
执微则发觉无法拖延时间了,她立刻将烤奶藕粉小球反手落在地面上。
她踏上剑身,腾空而起,向着扶砚山山门的位置飞去。
迟悬则闭上眼睛,凝聚神力,迅速找到了潜伏在扶砚山内部的,流窜着的山魂。
“抓到你了。”祂自语着,神力向着山魂发动了攻击。
山魂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出惨叫了,它的数据被破坏了一部分,余下的靠着执微拖延时间而试图自行修复的部分,也明显陷入了混乱和徐虚弱状态。
执微靠近扶砚山,在山坡处落下,她将踩着的共享飞剑再次握在手里。
不,不行。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被蓬莱改造为出行的交通工具,被冠上了共享飞剑的名头,方便大家御剑飞行而已。
执微之前,对着迟悬则,哪怕她拎着这把剑,可她自己也知道,那只是起到了一个气势上的加成作用。主要就是显得比较凶巴巴,执微明白,真的要用这把剑去攻击,它所发挥的作用,其实很有限。
自行车也是合金做的,自行车也是真的可以用来充作钝器,砸死几个人。但也没见有人真的把自行车当做武器使用的。
执微看见迟悬则在用神力湮灭山魂,她必须和迟悬则争夺时间。
她盯着这并不高耸,绵延在大地上,如铺陈开的云朵一样的扶砚山。
灵魄濒死,山魂寂静,执微联系不上任何可沟通方,她在一片晦暗中摸索着生命的边角。
执微将手掌,贴在了扶砚山的土地上。
她快速地说着话,她知道,只要山魂剩下一丝活跃的机会,它就会如灵魄般机警聪明,捕捉着每一缕可堪为生机的波动。
执微低声道:“我没有离开,我也不会安稳坐着你帮我调来的舰艇,就这么离开。”
“我会带你一起走。”她调动着它的情绪,如果它也有心脏,她希望它的心脏如鼓点般跳动,“在思考生命演化物种区分之前,我就认识你。我不会抛下你。”
“我有一个办法,但需要你的配合。”执微说。
“一旦你在白炽灯光的历史碑林里,见到一缕外界的光亮,就向着光的方向冲出来,来到我身边,好吗?”
没有时间再与它说话。
执微站直身体,将烤奶藕粉小球,倚在山坡旁边。
她两手空空,身姿清隽,光泽感满满的黑色长发,随意地盘为发髻,坠在脑后。
脸侧还垂着几缕发丝,发际线也毛绒绒的。
她的瞳孔在光晕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种冷调的棕色,她的五官精致明媚,温和动人,气质如同站立为一颗苍苍松柏。
这样的她,这样的执微,像一只黄鹂、一只渡鸦、一只鹰隼,飞跃过山林,停在此处,随意而郑重地,救下一只生命丛林中苍老的雏鸟。
执微抬起手,指尖拂过药剂的水晶瓶。
她潜心地控制着这些污染,嘘,请为利器,请为绝杀,请安静,请低调。
于是,污染听从她的吩咐,执行她的命令,不再是蔓延着的黑雾,不再长出渗人的黑团触角。
执微控制着污染,成为刺目的光晕,她将它们凝为一把长剑。
一把巨大的、锋利的剑,执微要做的是——
以剑劈山。
执微将明亮刺目的污染环绕着自己,她踏着光晕,手持长剑,污染是她的剑,也是她腾空时候脚下的云,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落脚点。
她反手执剑,在光晕的簇拥下,如一根长弓射出的箭矢,猎猎扑向扶砚山。
没有开山斧,尚有执剑人。
执微将污染的力量集中在长剑的剑身上,她被包裹在光点里,只是那么一点点,却冲向了那样广袤的扶砚山。
随着一声几欲天地塌陷的轰鸣声传来,扶砚山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纵深穿透的利痕。
一团金色的炫光数据流,从扶砚山中,像蜂鸟一般快速地飞了出来。
它没有茫然,没有犹疑,径直向着执微的方向飞了过来。
金光停在了她头上的发簪处,翠玉的竹节在金光的映衬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悬停在天际的无数舰艇,无数舰艇中的驾驶舱里,许许多多蓬莱的飞行员,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联系到之前的,流传在蓬莱中的预言——
大喝一声剑来,而后,一把剑凭空出现。
预言中,只说是凭空出现的剑。
而现在人们看见的,是一把闪耀着最璀璨夺目光晕的长剑,是一把可以劈开扶砚山的长剑,是一把在与神明的对峙中胜利的长剑。
如果这都不算是预言实现,那,什么算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