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缓缓地吸气,又慢慢地吐出,她来自异世界,所以她可以大逆不道地将思绪放飞至此。而在这个世界的环境里长大的人类,三千多年,始终自省着。
她猜测着,参破着,引领着,解放着。
执微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哪怕这话悖逆无常,哪怕说出口后,她的同伴将视她为疯魔。
哪怕她再也不是他们眼中的神明最忠诚的信徒……慢着,这可从来都是他们这么认为的,她可从来没是过。
执微:“有竞选人在神殿取得神格的时候,违背了选神的竞选纲领。”
安德烈的脸色都有些发青了。他倒不是怀疑执微,他是怀疑世界,外加怀疑他自己,怀疑他过往的全部人生。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那是竞选人呀,那是神明呀,那是在唯一神的陨落地啊,竞选人,竞选人是人类共同选举出来的啊。”
安德烈:“背弃竞选纲领,竞选人背弃竞选人纲领……”他呆呆地絮叨着,嘴巴里说的话不往脑子里进哪怕一点。
执微和瞳孔地震的祁入渊对视了一下,问道:“有什么桎梏竞选人吗?”
“没有……”祁入渊利落地说道,而后,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可面对陨落神、面对人类、面对即将成为神明的自己,更改纲领?在唯一神面前,被人类选出,而后更改竞选纲领?”
执微:“我竞选的时候,说我要保佑大家健康,我进神殿,就说我要一种通过电子数据击杀仇敌的能力。”
她看向安德烈。
“如果我的神职是巧克力神,安德烈,我背弃竞选纲领,你会在我就职的第一时间发现,因为你向我祈祷,你拿不到巧克力。”
执微:“可是,那种进可攻退可守的竞选纲领,实没实现,人类怎么知道?”
“我在监管星辰运行,各位选民。”执微目光扫视了一圈,“我真的,在监管,星辰运行。”
祁入渊睁着眼睛,她似乎已然忘记了眨眼。
地肤在发抖,鹑火和贪狼握住了彼此的小臂,相互给予索取着力量。
执微看着祁入渊:“我想,或许,我终于明白污染是什么了,老师。”
“可以为污染另取一个名字,那会更直观些。”
“异能。”执微利落地说,“本质为,每次使用背弃选民而得到的神格的时候,逸散的能量。”
她微微抬着下巴,向着舱体顶部看去。在纪蓝号内部,她只能看见天花板,看不见浩瀚的宇宙和碧蓝的天空,但并不影响执微想象。
执微想,高耸入云的天际里,哪里是唯一神的羽翼会掠过的地方呢?
污染,污染。
执微感叹道:“它的确是来自唯一神的惩罚,可从来不是惩罚对信仰不忠的人类,而是在惩罚神明。”
第171章 无名区(五) 你怎么不狂了?
执微说的只是猜测。
她始终是在推论, 但抛却掉所有的不可能之后,无论多挑战现有逻辑的分析,都愈加趋近于真相。
执微轻轻开口:“一定有谁知道这个。”她说完, 自己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 “有谁早就知道。”
她绝对不是星际间第一个摸索真相的人。
一定有人早就勘破了这些, 甚至造就了这些。或许在污染初初诞生的时候,为了避免选民知道真相,为了湮没人类对于神格的窃取、对选民的背弃,污染在那时就被放大解读到了另一个导向上去。
执微想,如果她是在即位时刻更改竞选纲领的神明,她会做什么?
执微开始设身处地,低声开口。
“如果我刚刚窃取了神格,拿到了异能,我发现我使用异能会产生污染。人类会受到污染影响, 可我不受到污染影响, 我不惧怕污染, 那么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执微:“我要让更多的人类惧怕污染,这样,人们将避得远远的,永远不知道其中真相。”
这只是后招, 最好用的永远是主动出击。
她盯着面色惨白的地肤:“我甚至会故意放出污染团, 故意扩大污染区,让人类看到污染的可怕。”
“我会将污染的说法过了明路,让受污染影响、可能揭开真相的人类被囚禁, 让他们的子女被嘲讽、隔离、打压,无法生起为亲眷复仇的任何念头。”
贪狼偏头看向鹑火。鹑火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了,她的眉宇之间已经久不见病恹郁结之气。
现在, 鹑火也没有沮丧低落,她只是抿着嘴角,像是看见了世界上最荒诞的事情,目光里满满都是匪夷所思。
执微:“于是,可能复仇的念头被冠以’对神明不忠的血脉‘名号,自身难保,前路灰暗。”
地肤已经是污染种里面不错的了,沙洲是污染区,这里遍布污染种,又是她的家。
贪狼和鹑火更像是污染种里的大多数,哪怕有些天分,也混得惨兮兮,走到哪里身份都被公开,被排挤欺凌。
祁入渊的身上有些枯木火星的感觉,她像是理想主义者随时在燃烧自己身上最后一点余烬灰屑。
她开口的时候,嗓音空灵飘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她也的确等了好多好多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到了执微,等到了这个答案。
“神明欺诈了全人类三千多年。”祁入渊说话的每个音都像是在走调,她似乎已经惊诧到无法咬准自己的声音。
“神格破碎后,诞生的’竞选神明‘是人类和神明共同的骄傲。”她闭上了眼睛,“这么看,竞选神明是一块遮羞布,下面是巨大的骗局。”
执微回忆起来了更多的细节。
“我在面对欧文的时候,曾经叫他邪神,他听完后,当时的状态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当时在她看来有些搞笑的场景,此刻想来,却稍微有些不对劲。
“真的只是因为我叫他邪神,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吗?”执微道,“还是因为他知道另有邪神,知道自己不过是试验的筹码,所以被戳中了软肋。”
欧文枯树皮的模样再次浮现在执微面前。
他已经算不得是神明,算不得生,也没有死,在污染区里苟且求存。他进入污染区后不肯离开,也是在试图吸附污染收为己用,让自己得到更多的神力,是吗?
但他毕竟已经消亡,可胤华还活着,胤华还活得好好的。
更可怕的是……
执微:“各位,世界上不止一个胤华。”
“我们面对的,绝不是一个邪神。而是一批邪神,是邪神团伙呢。”她抱着胳膊说。
有这种好事,八成暗地里肯定有交易互通。自己成功了,出于野心或是畏惧,总是会想着把别人拉下水的。
祁入渊知道那帮神明和贵族的调性,很赞同执微的说法。
“银红斗争又合作,却时刻保持着对共同利益的追逐和维护。”祁入渊说,“难怪三千多年银红这两个组织换了许许多多个名字,但本色不改,底色不变,始终是银红。”
她说到这里,又沉默下去。
再次抬眸,目光深处像是泛着涟漪。她和执微对上了眼神。
执微了解她,于是在看见她这个眼神的刹那,就明白了她想到了什么。
她想到了她家里的那桩灭门案子,那件庄园悬案,在此刻终于得以解开。
“最顶端的科技,也没有检测出任何攻击武力系统残余波动。”祁入渊重复着之前和执微说过的关于那件案子的情况。
一直以来,她都在查这件事。
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般地开口说:“因为根本用不上武力攻击。”
“有比武器系统更好用、更无痕、更可以栽赃嫁祸的力量,不是吗?”
祁入渊:“调研团查了许多次,得到的结论都是要我相信,是我的家人对神明不忠,堕落为污染者,陷入精神混乱状态,才造成这起灭门惨案。”
她抬手遮住了眼睛,将眼神藏在了手心里。
顺着眼睛摸到额头,撑着脑袋,吐出一口浊气。
“根本不是我的哪一位家人堕落……而是因为邪神找上了我。”
祁入渊回忆着:“那个阶段,正是我有机会成为维诺瓦的话事人的阶段。”
“不想我得势,又想更好地控制我,断我根基,毁我底梁,让我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为维诺瓦做狗。”
这话利落到有些残忍,可真相从来不曾蒙着丝绸面纱。
执微站在原地踱了两步。
“或许对神明不忠,便更易堕落的结论也是错的。”她开口道。
执微:“这只是我的猜想,目前算不上实证,我姑且提出这样的一个想法,就是,大家不妨将现有的认知,反过来看。”
将现有的认知反过来,也就是——
“对神明越忠诚,越容易受到影响,成为污染者。”
执微:“污染 来自邪神,邪神早已背弃唯一神和选民,所以虔诚者信仰的便和污染相悖,污染更易摧毁他们。”
“这样,是不是也说得通?”她问。
何止是说得通啊,简直是石破天惊,一锤子击进了所有人的脑袋里。
鹑火轻声开口:“我们的妈妈爸爸,确实虔诚谦卑地侍奉神明。”
她记起来那对夫妻虔诚祷告的背影,想起来他们被疗养院带走的时候,满脸的歉疚。倒不是歉疚以后没人照顾年纪尚小的兄妹,而是歉疚对神明不够虔诚。
鹑火:“这么多年,人们将污染者的过往看在眼里,但只觉得那是污染者善于伪装。没想到,没想到……是因为结论本身就是错的。”
她可不管执微说这只是她自己的推论,连着污染的本质合起来听,她两个都信,她相信执微的猜测。
而后,鹑火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她快速道:“如果,这个猜测在无名区弥漫开,对事实深感荒诞的污染种,将彻底生出高涨的恨意。”
鹑火的眼睛发亮,亮到像是两团可以萃取黄金的火焰。
“什么都是假的,但人们可以看见,他们面前的执微竞选人,对他们是真的。”
执微:“谢谢。”她利落道。说完,她正想借口拒绝鹑火将这个消息放出去给她招揽选民,但这次开会的人多,都不用她开口了,有的是人帮她婉拒。
“不行。”祁入渊立刻道,“兹事体大,绝不能这么轻易地挑战宇宙规则。”
“想更改亘古留存的说法,想说服全星际的选民,实在是太难了。”
祁入渊的手指搭在桌面上,指尖在桌面上画着圆圈。
她瞥了一眼执微,若有所思:“……可引领,却很容易。”
地肤也说:“这个消息不能在明面上披露,不然主官最大的优势就会被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