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西……”他轻轻地磨了磨牙龈,蹙着眉,神情有些费解,“还没有消息传来呢。”
他的语调很轻,像是一朵雪花,轻轻地落在了手背上。一闪而过的冰凉,很快便化为了水滴,但刺痛皮肤的冷意,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执微的情感似乎也跟着冻成了冰,她紧紧地盯着麦特欧的神情,似乎想发觉些什么,但是直到麦特欧说完全部的话,她也什么都没有找到。
麦特欧则是真实地陷入了自己的困境里。他的神情是那样地费解,像是因为线团缠在一起,而紧皱眉头的,得不到满足的小孩。
“什么消息都没有传来。”麦特欧又重复了一遍,抬头看向执微。
“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疗养院还没有消息传来呢?为什么直到现在,桑西也没有给我一个答案,没有给我那个我最想要的东西呢?”
“当初桑西面对我的时候,说感谢我,说会一直记得我,难道那时候他的感动是假的吗?”他怀疑着,“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他还能活到现在?为什么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他的死讯?”
他想要的答案,当然是这个。他最想要的,从疗养院得到的消息,当然不是什么桑西振作起来了,一直虔诚地为他祈祷的消息。而是桑西死亡的消息。
执微见他在纠结这个,语气平平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比你想象的,更感激你?所以,他决定克服自我羞愧,把过往受到的教育给予他的耻辱感都湮灭,将你奉为比过往环境给他的洗脑更重要的一种理想。”
她为他描述着,将桑西塑造为一个引他回眸的锚点。
“于是,他想带着你赋予他的温暖,在时 间模糊了感知,折磨摧残自我的虚无里,想凭借着你给他的幸福,活下去呢?”
执微:“活下去,比赴死,要艰难多了。”
是这样的。麦特欧明白。但麦特欧不想要这个。
他想要对他有用的东西,他只知道,桑西去死这个事实,对他而言要有用得多。
麦特欧像是一种没有情感的冷血动物一样,微微抬着一点下巴,目光眺望着远处的摩天大楼。他看着那些合金碎片,就像看着桑西不再会跳动泵血的心脏。
“如果他真的珍视我赐予他的爱,就要为我而死。”麦特欧直言,“爱就是这样的。”
在他的理解里,就是这样的。“如果不肯为我达成目的,只说着珍视、感激,不是很虚伪吗?”他问。
执微的目光迷离了一瞬。而后,她突然笑了一下,目光移开,没有再看麦特欧。
麦特欧看见她这副样子,轻轻啧了一声:“不然爱是什么样?可能我说不上来,但是爱绝不会像你和安德烈那样。支持、依赖、托付,全部都是软弱的东西,那也配叫作竞选人赐予的爱吗?你能有多相信他?你能将何等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
他的反问像是利箭,冲着执微刺了过来。但执微没有被这箭矢伤害到分毫,她甚至连退让都没有。
执微只是轻轻笑了笑:“我很相信他。”
并且,马上,你就会知道我有多相信他。
天空岛建设完毕,直播时间悄然到来,演讲台搭建在众人面前,聚光灯照射着席位,白金色的装潢在冰冷的白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晕。
这是一张宽阔的演讲台,合金的架构精密地包裹着它,每一处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簇新的、闪亮的,一切都恰到好处,泛着明艳的光泽,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麦特欧在上台之前,一直在看自己的光脑,时不时就将目光偏移向荣枯的位置,话语和目光里尽是催促。
他在等什么东西。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在等什么东西。
为了让他此时的演讲更有震撼力,他必须等到疗养院传来的消息。直到出发前,麦特欧意识到等待是无用的,于是他向疗养院寄去了一封信。
而此时,到了验证那封信的结果的时候了。
直播时间进入倒计时。
执微和麦特欧走上台前,他们侧身面对台下坐好。麦特欧时不时看向台下的荣枯,也注意到了站在荣枯身边的安德烈,但他完全没在乎,只等待着荣枯给他的消息。
他和执微的距离很近,这并不像是一个互相演讲,辩驳的距离,反而是一个适合展开访谈的距离。似乎下一秒,两个人要亲密地分享一些心中从未对旁人谈及的秘密。
但实际上,人们都清楚,两位竞选人将展开一场对峙。
倒计时逐步逼近,鲜红的数字闪烁在虚拟屏上。麦特欧不耐地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他看见执微也抬手整理了一下肩部的衣服面料,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套装,显得她利落温和。
麦特欧的目光划过执微的衣衫,再次扫过荣枯。
倒计时10,9,8,7……
“这个肮脏的……”他将咒骂呢喃在唇齿间。执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整理着她的衣服,用指尖理了下发尾。
5,4,3……
荣枯的目光始终落在光脑上,她突然抬手,对着麦特欧发出示意。
麦特欧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太好了!!终于,他终于!他终于死了!
麦特欧终于收到了桑西的死讯。
于是他准备好的演讲第一方案可以派上用场,他满怀信心,他觉得在这次他和执微的对峙里,他一定是可以拿下胜利的那一个!
2……1……
演讲集会直播开启,镜头划过执微和麦特欧两位竞选人漂亮的脸。无数的选民望向这两位竞选人,一位排名第一,一位排名第二,人们看向他们,看向本届选神的希望。
执微点头,和台下的选民、直播前的所有人,礼貌得体地问好。
“又见面了,各位。还需要自我介绍吗?我是执微。”她笑了一下,看向麦特欧。
“这段时间和选民见面的次数很多,和麦特欧竞选人见面的次数倒是很少。不过,这次我们有机会面对面说些什么,也是彼此的荣幸。对吗,麦特欧?”
麦特欧:“当然。”
“我们谁先开始演讲呢?”他似乎有些急切,有些迫不及待。
执微歪了下头,似乎有些惊讶:“……你好像很着急,好吧,是要什么好消息要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你先说吧。我和大家一起,期待听到你的声音。”她平静道。
她的表现,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那么平静从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似乎她总是这么理智,总能找到破局的方法。
麦特欧见多了她这样淡漠的样子,仿佛胜利对于她而言稀松平常。
他迫切地想见到执微失败的样子,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沉浸地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我的确有一个消息,想和你,和选民们一起分享、探讨。但是有些遗憾,这是个巨大的消息,是个急切的消息,但唯独,不是一个好消息。”
他雾霭一样深沉的眼睛里,染上了悲痛的情愫,他浅金色的发丝,都在情绪的感染下瞧着有些灰白。
“我收到了疗养院传来的最新消息,桑西,自杀,死于疗养院内,享年十六岁。”
这个执微为他精心铺陈的陷阱,兜住了这个骄傲的贵族。他无知无觉,陷入了他的表演。他模仿着执微的那种悲悯,仿佛一个平民的逝去,是他在参加他的家族葬礼。
桑西,这个名字,星网上的选民都不陌生。这个名字,在这两个月,切实地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扉。
人们最开始,憎恶这个名字,嫌弃这个名字,可随着疗养院之行的直播,这个与别的污染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名字,真切地和一个少年联系在了一起。
当一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名字的时候,当一个名字被人们和具体的人类对应起来的时候,名字就鲜活起来,名字就成为具体的、会哭会笑的、拥有感情的、在自己身边生活着的同胞。
选民看见了他。选民看见桑西的年纪,看见桑西的样貌。人们目睹着执微和麦特欧,走进疗养院,走到他的身边。
他说谢谢的模样,他流泪的模样,他感谢麦特欧竞选人的模样,那些视频的片段仍在星网上传播着,人们开始期待这个污染者失败与众不同的,人们甚至盼望着“奇迹”。
人们幻想着,一个对得起这场疗养院之行的结局。
【之前三千多年,也没有人看见过疗养院长什么样子呢,现在我们不是都看见了吗?以前,没有污染者离开过疗养院,或许,桑西会是第一个呢?】
【如果他真的对待麦特欧竞选人那么虔诚,即便他一时走错了路,堕落成了污染者,但是他一定会改好的!】
【他那么支持麦特欧竞选人,支持选神的事业呀!或许,以后,真的会有一天,他改好了,从疗养院里出来呢?】
【到时候,还是执微竞选人和麦特欧竞选人,不,那时候可能是两位神明,或者是一位神明一位竞选人,总之,还是两位去直播接他出来,好吗?】
……好吗?
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好,那可真的是一个童话一般的故事啦。
可惜,这里是成年人的残酷世界,人们在这里打工、生存,创下“不灭的人耗能源”奇迹。在人类抛舍掉自己的躯体,只留下自己的大脑适应工作的斯蒂亚德提摩西,没有奇迹和童话。
在才认识桑西不久,人们得到的,就是桑西的死讯。
脑袋慢了半拍,像是沾上了锈迹,需要缓缓地移动几下,脑袋才能反应过来,叫耳朵开始工作,分析一下自己刚刚究竟是听到了什么。
刚刚听到了什么呀?是那个才过了十六岁生日不久,才在自己的生日会上,用手接住彩带,露出腼腆微笑的桑西,自杀了吗?
是的。
梦醒了,现实里没有童话。现实里有的,是麦特欧竞选人对着直播镜头,明亮到叫人恍惚间觉得刺眼的双眸。
“为桑西的死讯,我深表遗憾。他放弃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我想,这一定和我脱不开关系。”麦特欧说。
他漂亮的脸泛着莹白的光晕,脸颊上晕起淡淡的粉色,发红。他一定很激动,脸色都开始控制不住了,执微想。
这一刻,这一幕,是他期待了很久的吧。他会预想过多少次?预演过多少次?他会在梦里梦见桑西的死亡吗?桑西的死,为他的理论带来论据,为他的竞选带来荣耀?
天啊,他真的信这个。执微在心底,都开始同情他了。
而麦特欧的演讲,这才刚刚开始。
他方才对着人们丢下这颗炸弹,悲悯的神色染上他的眉眼,他像是在桑西默哀了一瞬,但哀悼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立即开始苛责自己。
“桑西的死,和我脱不开关系。”麦特欧说。
这是真话。执微想。
麦特欧:“桑西为了什么而死的?他是为了我而死的,但他绝不是平淡地赴死的。”
他抬头,目光锐利,仿佛桑西的死极大地刺激了他,似乎桑西的死亡切实地叫他痛苦。
麦特欧重新地念了一遍他的纲领主张:“掌管旧日秩序,重现过往辉煌。我的竞选纲领,本就依托着杀戮而生。”
“但难道我想这样吗?桑西是个年轻的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我希望对他这样残忍吗?”
“我没有办法。”他流露出一点脆弱,对着镜头,重复道,“我没有别的选择,这是我为我们所有人挑选的最好的路。”
他看着镜头,美丽的容貌熠熠生辉,漂亮的人说话都更容易被人听进去。麦特欧看起来很是真情实感的样子,那种痛苦在他脸上格外写实。
“对于桑西的死亡,我真的非常遗憾难过,请大家相信我,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希望他失去自己的生命。”
第209章 斯蒂亚德提摩西(二) 麦特欧的死亡……
麦特欧:“但事情已经发生, 我们仍然活着的各位,只能继续生活下去,代替他的生命继续活下去。反思他的死讯带给我们的内容, 对我们来说, 也很重要, 不是吗?现在,我们来不及悲伤。”
他的表述非常流畅,看起来特别像是才接到了桑西的死讯,之后一气呵成的临场发挥。人们只好赞叹他的即兴表达能力,谁能想到他是为了这碟子醋在这里包饺子,是为了这场演讲,才计划谋划了桑西的死亡呢?
麦特欧越说越激动,他终于步入了正题。
“桑西是为了我而死去的。正是因为他知道我的竞选纲领,所以当他成为了污染者之后, 他不想拖累我, 也不想看见我的心软, 不想看见我因为他而转变我的纲领。他的死亡,难道不正说明着他理解我的纲领,支持我的纲领吗?”
“如果连死者都赞同着自己的死亡,支持着自己的死亡, 那么各位, 死亡或许本手就是正确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