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鬼气森森,分明一副死人模样。
姜回月知道,有一类死者名为地缚灵,冤死在某地,往往要寻替死鬼往生。
姜回月一抿唇,没理他。
但是刘安眼睛鬼气森森,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麻木地迈开脚步,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了他身后。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山一重,云一重,兜兜绕绕又一重,她的身体越加麻木,但仍不知疲倦,紧随着刘安的身后,慢慢走着。
眼看就要被引到一个悬崖处,她施展法诀,顷刻脱身而出!
若她真是一个筑基修士,此刻已经凶险!
她脚下发力,骤然加速,几个起落便将那慢悠悠的货郎远远甩在身后。
一口气奔出里许,她才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浓雾弥漫,山路蜿蜒,哪里还有货郎的影子?
什么山神、宴饮、卖货。
没那么简单。
她心中冷笑,警惕提到了顶点。
然而,刚走出不过几里地,绕过一片密林,前方那熟悉的、背着沉重货担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步履沉稳的模样,几只肥硕的白鹅在笼中呆立。
看到她,刘安竟主动招呼,依旧是那憨厚的腔调:“又见面了,姑娘。我走惯了这山路,脚程快,倒走到你前头了。”
他语调里全是兴奋和期待:“对了,你为什么不愿意随我一起卖货?又有钱,又有酒肉,还有那么美的仙子。”
这话说得热情,好像刚刚要害姜回月性命的不是他一样。
一股寒意顺着姜回月的脊椎爬升。她猛然抬头,只见原本澄澈高远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灰蒙蒙的雾气彻底遮蔽,四周的景物也模糊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搓过。
幻术?还是……
她镇定道:“你既然是刘安,应该记得你家里有个老母亲,不若和我回去,我带你去见你母亲。还有你的妻子。”
“我不见,我不见。”
货郎犹疑后,继续往前走,“我等着去见狐爷爷。”
突然有人在姜回月耳边道:“不如我为姑娘揭晓答案。”
姜回月陡然一惊。
见雾气升腾,自己竟然成了一个坐在戏台下的观众。
“刘安”——一个木偶人,站在戏台上,被人吊着丝线,配合着乐器声,步步登山而走,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就看他席地而坐,旁边山石滚动,蹿出来一只怪狐,灰白色,说话声音却是老人:“你来了,快叫阳羡书生出来吧。”
货郎喊:“书生——阳羡书生。”
只是却不见有人出来。
刘安道:“狐爷爷,他说了,只见我一次,你看,他不出来了。”
“你真的叫不出他来了?”
“我真叫不出了。”
怪狐冷笑几声,“你倒是好福气,能享用妖族大能的美酒,美味吗?”
刘安叫道:“我没吃多少,剩下的原本想带回家给我妻子母亲尝尝,却被你买走了。你自称山神,说如果我第二日还来这里,能叫出阳羡书生,你就再给我千金。只是现在叫不出他,你可还愿意给我钱?”
妖狐怪笑:“好啊,好啊,既然你没什么用了,便去见阎王吧!”
说罢,便把刘安推向了山路旁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悬崖!
姜回月大惊,面前是万丈深渊!
“刘安?!”她在戏台下喊到。
就在她心中戒备提升至顶点的刹那,那悬崖方向的浓雾深处,竟真的传来一声模糊莫测的回应:“谁在喊我?我上不来了,你下来找我吧!”
声音缥缈不定,如同山谷回响,根本辨不出男女老少,更遑x论音色。
忽然乐曲声大作,那个“刘安”的木偶小人,断手断脚地被人放在了戏台前
有人说:
“贪心!”
“愚钝!”
“误了性命!”
“各位看官可不要学他啊——”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姜回月。
她下意识地去感知碧海丹心,但是碧海丹心没有丝毫波动。
啧,若是她真有险境,七七早出来了,头上情丝所化发带也该有动作。
应是眼前情况没什么大碍。
她心下刚稍安定,随即感觉到一阵剧烈的不安。
她被定在原地,遥遥看戏台上,那灰白怪狐愤恨地跑远,却在跑出不远后,被一名书生打扮的人冷不丁抓住尾巴,揪掉了头颅,“害人性命,该杀。我给人的饭,你也吃得?孽畜。”
“你惦念刘安转世机缘,于青石县作祟迷人心智,我叫你永世不可轮回。”
姜回月便看着那只灰白妖狐魂飞魄散了。
出手的是一名妖族大能。
刚才那场戏,似乎是刘安丧命的原因。
只是……刘安的转世机缘?
这念头刚起,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神魂深处的麻木感猛地侵袭全身。
她的意识像是被强行抽离,被投进了一个新的幻境。
周围渐渐变了,不再是那条山路,却依然是山,不过没那么险,周围绿植葱茏,倒不像中洲地界,像是南境。
远远看见一座山神庙。
渐渐地,前方雾气中传来隐约的喧闹声,食物的诱人香气混杂着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越来越清晰。
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书生出现在山路旁,头戴青色纶巾,气质潇洒飘逸,脸上绽开温和的笑意:“哦,好久不见。”
他对面那人,赫然是刘安。
刘安变成了一个僧人,只不过长相还是原本模样。
冥冥中,姜回月知道,这是刘安的前世。
幻境中的刘安自然看不见她,一僧人一书生还在聊着。
刘安笑着摇摇头,“真乃奇遇,没想到一日躲雨,竟能在山神庙结识你这种神异人物,又能变出美酒好菜,又能变成黄金白银。我带了好酒,请你喝吧!”
书生道:“有什么神奇的,我一个江湖道士,不过是些障眼法花招。你之前救过我家小辈,我感激你,便斗胆为你献技表演,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哦?真的?”刘安大笑,“自从我皈依佛门,总记得众生性命可贵,也常常施粥,你说我救过你家小辈我信。”
书生笑眯眯道:“你这酒倒是甘甜。”
此话一出,刘安表情一滞,有些心虚:“……这是自然,都是好酒,我特意为你买来。出家人不能饮酒,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书生道:“合我口味,多谢你尽心!”
刘安哈哈一笑,这才放心,继续用些素菜。
两人宴饮正酣畅,半个时辰后,书生突然捂住肚子,“酒肉穿肠,为何这酒让我腹痛?”
刘安停箸,状似关心:“怎么回事?!”
书生痛苦道:“我腹中剧痛!”
刘安假模假样着急一通,看他冷汗涔涔,几乎痛昏过去,这才放心下来,叹道:“抱歉,我给你的酒下了毒,你如果不肯告诉我你的神异本领,别怪我不客气。”
“你要我这神异本领做什么,出家人?”
刘安笑着说:“我也不知,但是我知道这身本领却比我整日清修等佛给我一丝渡化来得快。若能一生无痛无忧,又有金银美酒,何苦求个长生,这一世痛快也足以。”
书生看他,痛苦呻吟道:“你动了贪念。我这一身技艺,却不是一两日就可以教会你的。”
刘安表情变得极不好看,他冷笑两声:“你拿你的性命与我开玩笑么?你之前分明说过,这是很简单不足为奇的一些小伎俩,山精野魅授予你,你轻松就学会了!”
自从见过书生表演,他便无心念经,他本虔诚向佛,为的是求一份俗世以外的超脱,但是如果有了书生本领,俗世又有什么好怕的?
书生叹息一声,突然又无事了,面色如常道:“所有能于俗世安稳之法,必然超脱于物外,你实在贪心太重,贪心一起,善念皆灭。大善大恶,总是交织。即便有深厚的仙缘道法却把握不住,只是你曾救过我族小辈,我不与你计较。算你因果,虽然害我性命,但毕竟施粥布善,积了些福德,下辈子应还为人身。到时候我再请你宴饮一次。”
刘安大惊,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书生已挥袖不见了,他则头脑天旋地转,晕倒在地,醒来后,摸摸脑袋,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
前般种种,悉数不记得。
他忘了这一切,回去后,照常念经坐禅,只是一辈子却也没有什么明悟,了了于世。
去世后,寺庙里的禅师们都很惋惜,说他有慧根,又勤勉,不知道为什么,佛总不眷顾他,不肯给他一些机缘。
而他与阳羡书生的一番交集,正巧被藏匿在山神庙神像后的灰白妖狐听见。
阳羡书生临走前,颇有深意地看了灰白妖狐一眼,似乎察觉到了它的存在。
这便是上一辈子的所有之因果了。
忽闻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缘深缘浅,皆在自己,一念神魔,皆由自心!”
姜回月陡然一惊,却见周围景色变幻。
山峦叠嶂,云雾缭绕。
自己又回到了青石县外那条熟悉的山路。
书生大笑:“这位姑娘,两场戏你已经看过了,货郎丧命之因你已经明了,他前世你也看得。”
“我欲请姑娘宴饮,不知道您是否愿意?”
宴饮?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自己的身体,不受她本人意志控制地,木然地点了点头,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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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阳羡书生灵感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