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会想,那一日西夏族子李观书没有跨出那个门槛,没有弃她不归,今日又会是何种境地?
怀里的小郡主即使在昏睡中,仍眉心紧皱喊着“小姜”,一声声将他的思绪从过往中拉回。
他亲手射出的银箭杀了阿榆的心上人,等她醒来定不会原谅他。
不知还会不会跟在他后头“师父师父”的喊。
应当是不会了。
他原本还想等她腹中孩儿出生,亲自教习,想来也没有机会。
她的一身武艺,基本都是他偷偷所授,宫里那些教习师父教习时,怕金枝玉叶磕着碰着都是虚有其表。
她顺走的那本破书就是他亲自编写,里面的诗词、话本不过是障眼法,夹在里头的鞭法、易容术、御夫术、暗器、短刃、毒、才是重头戏。
穆白榆是甥女亦是小徒儿。
“哎——”
李观书叹口气,可他给过那孩子机会。
他不像他,只有夏人一个身份,没法选择。
若叫小郡主走上他和公主的老路,还不如他亲自替她斩断这孽缘。
一时伤痛总会过去,藕断丝连才最磨心智。
将人反复蹉跎到死。
转过这条街,前边就是客店,拐角处迎面撞上苍清那两位驾马而行的师兄师姐。
李观书的真力在瞬时撤去,任雨水打在身上。
马嘶鸣着在他眼前停下。
六目相对,大眼瞪大眼。
陆宸安下马,先一步冲上前,抓腕把脉,“阿榆怎么了?!”
祝宸宁打起伞护在旁侧,一脸警惕,“张郎君为何抱着我师妹?”
一身白襕衫的李观书,换上文绉绉的语调:“客人莫要误会,小生绝非歹人,偶遇小娘子晕在路旁,实为好意相助。”
不等祝宸宁继续发问,又忙道:“谁能接把手,一路行来小生实是抱不住了。”
他生得白,宽大的白襕衫罩在他身上,遮去了他的肌肉,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模样,动作间总觉下一瞬小郡主就要从他怀里跌落。
祝宸宁赶忙接过白榆。
李观书甩甩手,哎哟了几声,仔细瞧得话,还能发现他拢进袖袍中的手,在微微打颤,像真是用力过度了般。
“小生店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哎等等。”陆宸安想去拉他,也不见“张生”如何动作,就是极其自然无意般地避过她的手,迎着雨跑了。
正巧不知谁家也在今日办喜事,唢呐吹吹打打。
迎亲队热热闹闹从他们身边快速经过,轿旁跟有数十名女使撒着小银钱、喜果。
即使下着雨,仍有不少行人围上来抢喜钱,隔去了“张生”的身影。
有行人跟不上轿子抢不到喜钱,说道:“迎亲队脚步如此之快,想来是怕赶不上黄昏吉时。”
另有人说:“虽说已近黄昏,但这喜轿似乎是往城外去的。”
也有人说:“这迎亲队怎么不见新郎骑马引路?”
喜轿与陆、祝二人错开而行,早已离开老远,自然听不见路人对话,而等意识到小郡主身上,基本没有被雨水打湿时,“张生”更是不见踪影。
他二人原本与李玄度一起寻到城西的破城隍庙,进去先见到一地尸体,而后又有一拨人冲着他们而来。
李玄度让他二人先去寻人,他来处理断后。
出城隍庙后卜了一卦,竟与白榆在不守春山的长春观求得的卦象一模一样。
“远在千里,近在身前,得失无常,相见无期。”
方位为东。
以卜卦点城隍庙为中心,新宅便位于东边,而客店则在更东边。
先去的新宅,遇上骑马匆忙往城西赶的小郡主,一瞬间就与他们的马相行错开。
她往西行,他们往东,连喊一声都来不及。
新宅无果,立时往客店赶,就又凑巧与昏迷的郡主相遇。
此时已离客店很近,祝宸宁抱着郡主,弃马而行,陆宸安在旁打伞、牵马。
安置好白榆,陆宸安守在屋中照料。
祝宸宁一人在客店中搜寻,他去找客店掌柜与他儿子,却得知张生并非他儿子,他根本无儿。
倒是听闻昨日才入住的一员外郎,刚带着一群家眷离去。
楼梯上下来一小厮,满脸八卦说道:“掌柜,我跟你说,刚走的那赵员外屋里喜绸红罗,弄得像是处新房,连部分桌椅都被换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掌柜还未动,祝宸宁已几步跨至楼梯上,“哪间?赶紧带我去看!”
小厮瞅向掌柜,祝宸宁取出一锭银扔给掌柜,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等行至那间像新房的客房,竟与苍清和李玄度的屋子仅一墙之隔。
可里面已是空无一人,只留一张空椅,一桌空席。
各个机关算尽,但人算不如天算。
没有人能预料到,月华神君千年前遗弃的情丝神魂,偏在这时被唤醒,占了昭王赵隐的身躯“重生”。
-
十日后,洪州城三足县,谢小侯爷的“新宅”。
天降大雨。
陆宸安坐在廊下煎药,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如珠如帘,隔出一道水幕。
烟雨朦胧的雾气,与廊下两个药炉氤氲出的水汽,相缠交织不分你我,也分不清药炉与雨水,到底谁温热又潮湿的心在嘤嘤哭诉,化作这丝丝白烟。
祝宸宁从屋里出来,走到她身边,说道:“连日下雨,下得人心绪不宁。”
就好似老天也有流不尽的泪水。
她摇着手里蒲扇,轻声发问:“小师弟睡了?”
祝宸宁点头,“刚睡下,他的眼睛真治不了?”
“师兄每日都问。”
“他是亲王,日后得上庙堂,还是个道士,以后又要如何画符捉妖。”祝宸宁愁起脸,低声说道:“我怕他那么傲的性子会想不开。”
陆宸安有些烦躁,却还是将声音压到最低,“难道我不想治吗?可他不是普通的失明,是被取走了眼识,有珠无识,将别人的换给他?他会要吗?”
祝宸宁一愣,忙道歉:“我并非责怪你,是我口不择言,未顾及你的心情,抱歉。”
她心里定然更不开心。
陆宸安轻轻叹气,“师兄放心,小师妹一日未回,他不会想不开。”
药炉咕噜噜冒泡顶盖,她裹着厚布将盖掀开了些,顿时一股带着些苦涩的药香,随着白烟扑面而来。
“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小郡主,她看着能吃能睡,瞧不出一丝异样,但那篮橘子吃完后,新给她买的橘子一只未动,任它们烂在篮里。”
心照不宣,无需提他的名字。
祝宸宁接过她手里的蒲扇,“我来看着药炉,你去同她说说话,别老叫她一人待着。”
陆宸安起身让座,走过长廊敲开了白榆的屋门。
白榆坐在桌前看话本,抬头微微皱眉,说道:“又要喝药了?陆师姐帮我炼成丹药吧。”
连着喝了十日,实在是喝怕了。
她忽而体会到一些小姜每次吃药时,愁眉苦脸万分推拒的心情。
陆宸安在桌前坐下,笑道:“再喝两日就不喝了,阿榆忍忍。”
白榆脸上露出淡淡笑意,“九哥如何了?”
“身上的伤虽重,但再过几日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心结能不能跨过去。”
“他可以的。”白榆说完,又低下头看话本。
“阿榆?”陆宸安喊她。
“嗯?”
“那你呢?”
“师姐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陆宸安转头去瞧放在窗边,新买的一篮子橘子,轻声说道:“橘子不吃就要烂了。”
“吃腻了。”白榆轻轻笑道:“之前叫他买了那么多回,临走还要再给我买一篮,多事。”
满满一竹篮,叫她都吃上火了,如今就她一人吃,好不容易赶在霉烂前吃完,酸的甜的,一只都没有浪费全进了肚。
再吃不了别的橘子。
看着陆宸安欲言又止的表情,白榆合上话本子,“陆师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事情走到这一步,非我们所有人所愿。”她认真说道。
“我同他一样流着一半西夏血脉,不同的是我选择大宋是大宋郡主,他选择西夏是西夏族子,我二人立场不同各为子民,子民无对错,错在执政者,若想征服他,必要吞并他。
“可兴、亡子民皆苦,子民何辜?若我和他今天只是子民也就罢了,偏都是执棋者,不能错上加错。
“他既已做出选择,想必……这结局他也早就料到了,他过不去心魔,忠义难全,是以……以死破局。”
陆宸安头回听到,不知人间疾苦的小郡主说出这般话,才真的深切感受到,她从前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性子不过都是伪装。
心中仍不免惋惜,“他也是大宋的皇子,他并非没有机会选择。”
“这就更糟糕了不是吗?无人认他这个大宋皇子,却又人人将他捆在这位置上,处处防范想除之而后快。”
他由西夏人养大,也早已认定自己的身份就是西夏世子,而非大宋皇子,自小被塞了满腔的家国情仇、权欲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