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清拗不过他,但路上仍然多次想逃跑,她在点珍宴与皇帝撕破了脸,如今以新妇的身份来拜谒,实在是很难不尴尬。
在第三次被李玄度从空殿中揪出来时,她嘴上说不跑了,转身又溜进了一间空屋。
屋中燃着排烛, 昏暗的光线下阵阵浓重的檀香入鼻。
此处似乎是后宫哪位贵人礼佛之地,苍清正要找地方躲,内室中传来女人说话声,“归之,你来了。”
苍清:有人?我没来,我走了。
她垫起脚慢慢往外退。
那女人又说话了,声音带着笑意,“近来我常梦到与你的年少时光,你折牡丹相赠,与我说唯有牡丹真国色。”
苍清驻足:嗯???有墙角可听?
不走还是不走?
大概是她长时间不接话,内室之人又说:“归之,他动了换储君的心思……今年牡丹迟至六月才开,我就该料到牡丹要落了。”
苍清:谁?官家?
她的脚步往后退,离门口越来越近。
那女人叹口气,说道:“是我唐突了,不该约你相见,人生哪有回头路,选错了就是错了,听闻你与你家夫人感情甚笃,那你今日又为何赴约予我希望呢?”
苍清:是你自己非要说的啊,我可没逼你。
她飞快拉开门,正好在廊下撞见来寻她的李玄度,赶忙捂住他的嘴,作出嘘声的动作,拉着他跑出一段路,才问:“刚刚那是谁的佛堂?”
李玄度摇摇头,“不知道,不熟。”
他拽住她的手,防止她再次跑走,“遇到什么了?”
苍清已经没心思跑路,将刚刚听见的告知他,问道:“归之?谁是归之?”
“不是你吗?”李玄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爱听人墙角的归之?”
“别闹!”苍清捏了下他的手。
李玄度笑道:“后宫中倒是有一人常年礼佛,官家说她秉性淡泊。”
“谁?别卖关子!”
“张皇后。”
苍清瞧出李玄度的笑里藏着讽意,张皇后若是淡泊,怎会教出追名逐利的荣昌和太子,但身居高位也无可厚非,他讽得是官家,连枕边人是何性情都不了解。
说着话一只脚已踏进俪娘子的寝殿。
院中却一个侍从都无,这不合理,苍清拦住李玄度,轻声说道:“等等,你没让人提前传话说今日要进宫?”
李玄度正要扬声唤人,屋里偏在这时传来脆响声,像是金盏银盘落地,紧接着就传出男人的喝问声,“我予你的还不够多?!一颗真心不够,你还要我如何?”
果然侍从是被人遣开了。
苍清立即拉着李玄度要往外走,“走吧走吧,你父母正忙,改日再来。”
屋里又传出一声,“陛下说得无奈,为何不把储君之位给玄儿?!”
这话对于一个后妃来说也忒大胆,苍清眼见就拉不动人了,再看李玄度的神色,明显起了变化,他说道:“你在这等我,我先进去看看。”
说完迎着俪娘子的话,抬步往里走,出声提醒道:“俪娘娘可在屋中?儿来请安。”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李玄度还在门口等了会才进去。
苍清当然不可能真在外头等,跟在他身后走进屋。
一眼扫去,金盏已被拾起,官家坐在榻上,面色仍旧不善,俪娘子站在一旁,见了他们笑道:“怎么不让人先通传一声?”
撞见姑舅争执,苍清更是尴尬得脚趾抓地,以笑掩饰默默走至一旁,找了张椅子自顾落座。
毕竟她已不是几年前初入皇城的小少年,如今的身份,剑都在人脖子上架过了,也不必装着敬重人皇。
“坐吧。”官家瞟她一眼找补道。
李玄度请了安并不落座,直言,“臣今日特携新妇来拜见父母,并请奏离京,回信州。”
这话也算是表明他对储君之位无意,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重磅炸药,打破了屋中伪装出来的平静。
“你说什么?”官家抬手指苍清,提高声诘问:“你说的新妇是她?”
“是,臣已与苍清在神明见证下定了终身。”李玄度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新鞋、新袜递上,“今日不过是依礼前来赏贺,这是新妇的心意。”
苍清微侧起头,他是什么时候备下的?
俪娘子想接,官家却一拂袖将东西打落,沉声呵斥,“你眼里可还有我这父亲?!有君臣之礼?!”
李玄度冷淡地将东西捡起放在桌上,“就是有才会来,按礼陛下与娘娘应当答贺。”
官家闭了闭眼,语重心长开口:“我朝是没有好女儿了?你非得娶她?她是妖!她当日在点珍宴如何作为你心里没数?”
“那是遭奸人暗害,酒还是陛下您亲自递的。”李玄度回道。
“你!这是指责起老子来了?你与太子血脉相连,情谊还比不过个妖女?”
“你大闹宴席,私办冥婚胡闹,我都容你纵你!惯得你是无法无天,亲王成婚这么大的事,三言两语就想揭过去?还有老六的婚事,别以为我不知是你们在暗中搞鬼。”
官家深吸一口气,没忍住,怒道:“朕瞧你是翅膀硬了!要父子恩绝!”
俪娘子出言相劝,“陛下何必怄这么大火,我瞧着新妇挺好。”
官家正在气头上,迁怒于她:“你教出的好儿子,朕还未与你计较!”
俪妃冷哼,“妾何时教过这孩子?本就是在外野惯的,可与东宫那位正统比不得,那位您亲自教的,什么血脉相连还惦记上弟妻了。”
苍清可算是知道李玄度的阴阳怪气是继承了谁,官家对俪娘子也真是包容,他被怼得无话可说,转头将怒火发给琞王,抄起小几上的金碟就扔向李玄度。
“生而克父克母的孽障!”
这话委实难听,几乎是杀人诛心。
是在怪李玄度自己命不好,挑了个毒月出生,才会落得自小离宫的下场。
许是作为一国之君的尊严,让他绝不承认错在自己,也是提醒李玄度,夏公主之子番邦血脉,做储君绝无可能。
金碟在中途被劈成两半落在地上,苍清只动作不说话,老子看不出儿子的心思,但她能瞧明白。
就如李玄度自己所说,他就是认这父母今日才非要带她来,若是不认,大概就像姜晚义般,毫不在乎。
可生在天家求常人家的真情?父子君臣,近不得远不得,他还是太执着于得到父母的认可。
所以官家说话虽然伤人,苍清也只是蹙起眉忍着没上去揍这老头,也没骂人,只等着李玄度自己解决。
李玄度的脸上浮出一丝自嘲冷笑,“陛下这般生气,并非单单因臣私自娶妻,而是忧惧臣不再受掌控,成了毫无利用价值的废物。”
他一撩衣摆,跪在地上,身姿决然,“陛下既看臣不顺眼,大可削臣爵位罢为庶人。”
俪娘子也跟着扑通一下跪在官家身前,“陛下这话是在怪妾的出身?满朝谁人不知妾是夏贼,生的孩子自是孽障。”
人是跪着的,话是自讽的,声音却不卑不亢,还带着仗势欺人的态度。
“九哥命苦,自小送出去,陛下想起才召回来,既提点了莫妄想,那如今人要回去又有何不妥?九哥才是真淡泊性子,陛下不喜也就算了,何故发如此大火,又何故不让人回?不如连带着妾一起打发出去,跟着九哥一同就藩。”
俪娘子又拐着弯在骂东宫,但官家不搭茬,只道:“就什么藩?我朝就没有皇子就幡的传统。”
“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老十的事我还未同你算。”官家将俪娘子从地上扯起来,“我说一句,你娘俩说百句?李若俪!别恃宠而骄!”
俪娘子站起身,顺势在官家身侧坐下,继续说怪话,“妾哪敢啊?君恩如流水,今日宠着纵着,明日指不定身首异处。”
“胡说八道什么?”官家显然被气得不轻,也显然被拿捏得死死的,只能再次将矛头对准了李玄度。
“老六与祈平的婚事,朕看在德顺长公主与穆将军旧部的面上。”官家顿了顿,带着些身不由己,“作罢。”
事实上,暻王那边也多次上表请旨退婚,但官家不会特意提,他更不会提姜昼到底是什么身份。
“朕会下旨将祈平下嫁于姜昼,给姜昼封爵,但你们这门婚事,朕绝不……”
苍清咳了一声打断他的话,说道:“还请陛下三思,玉京命脉如今握在我手里。”
这是委婉地在提醒皇帝,你赵氏江山也握在我手中。
李玄度却道:“玉京臣不会再寻。”
官家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起来,这是动到真正核心权利时才会有的神色。
官家对琞王的那些宠爱和纵容,均是有前置条件的,是因为他能力出众,他忠心正直。
他是赵氏江山最锋利的一把剑。
平日里随他怎么做怎么闹,权力在官家手中,哄他就像逗小狗,有宠爱这层保护色在,小狗朝主人犬吠几声,难道主人会真觉得狗要做人,取代了主人的地位?他只会觉得可爱。
但若是忠犬长成了凶恶会弑主的猛兽……
俪娘子刚刚能说出“身首异处”那番话,正是明白这个道理。
李玄度也懂,但官家已伤了与他的父子情分,他也无惧君臣之别,铁了心要抗争到底。
官家气急,只剩冷笑,“不孝子,你是无惧生死了,你可有想过你的阿娘,你身边其他人?”
他瞟一眼苍清,话仍旧对着李玄度说:“真当你们能敌得过百万雄兵了?”
这是威胁。
场面朝着失控的方向而去,今日不知要如何收场。
老子方绝不允许自身权威被撼动,小子方想要脱离老子的掌控。
君与臣、父与子,矛盾与斗争不过一个权字,而婚事只是浮标,两边都不愿退让。
苍清不给官家继续发作的机会,起身拿起桌上的新鞋袜送到官家面前,放出神威强迫他拿在手里,“新妇在此给姑舅见礼了。”
官家半点不得动,也半句话说不出,怒视于她。
她笑道:“早收了不就皆大欢喜了?答贺陛下改日送去琞王府就好。”
又走到李玄度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轻声劝道:“别执着了,在月华心里他们和万千黎民无所差别,见也见过了东西也收了,我们走吧。”
李玄度怎会不知官家不是甘心接的,但也知她护着他的心,由她拉着站起身,却不愿走。
苍清又道:“金乔与魏紫花神,到死也没有和解,反成了新的心结,有舍有得,你若是早些舍弃掉,就可以直接走出来。”
李玄度仍旧未动,有些东西他想自己争取。
苍清明白,于是说:“你执着的情义,帝王家没有,但我可以给你,云山观可以给你,等到桂花开得时候,我们回家去,你若是执意将自己困在此处,才是辜负了真正爱你的亲人。”
她这话说得不轻,在场之人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