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绮捏紧袖口,本能地涨红了脸。
但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问题。她本就是平民巷间杂货铺掌柜的女儿,货架上越珍贵的货物越会被重视、被人们用心对待。谁愿意花重金买回一把劣质针线,天天擦拭呢?
可当听见她说“你的灵源成像一点也不特殊”时,好胜心反而占据上风。初绮想听她到底有什么高见,还是在故弄玄虚:“那依真君所见,我的灵源成像很平庸?”
真君定定看着她,声音轻得唯她能听见:“纯粹。”
不是平庸,是纯粹。
初绮睁大眼,怔在原地。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关于她真实自我的诠释。
所有人说她很特殊,只有面前这个人道破究竟哪里特殊。
灵源成像是天道给修士的礼物。提示她的天赋所在,暗示她的道途通向何方。世上没有两个人的灵源成像完全相同。
换句话说,每一个人都是特殊的。
“你看中特殊?呵,他们也看中特殊。巧了呦,你们对上眼了,慢慢耗去吧。”那真君笑了笑,拂袖负手朝仙阁外走,嘴里含糊哼着一首乡野小调。
仙阁中议论声骤起,有人劝初绮不要理她,她就是口无遮拦,疯疯癫癫的。几千年来大家都习惯了。只是这么重的话,怎能当着小孩的面说呢?人家还没入道就被她骂一遍,这不是毁灭人家道心吗?
大渊献峰主安慰道:“孩子,我等只召你一人入阁,你应该最清楚自己是平庸还是特殊。”
但这些嗡嗡作响的声音,初绮都听不见。她胸腔中好似有一股热气撑起,被当众反驳而产生的羞愤最终化作坚定的决心。
她追上去一把拽住那位儒衫真君的袖口!
“你你干什么!”儒衫真君也被她放肆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蹦起来要抽回袖角,“放手。”
真君力气极大,但初绮就是双手捏着不放,被袖角拽着满地滑冰。
“请真君收我为徒!”初绮双眼发亮。
儒衫真君恼怒道:“你先放手。”
初绮:“你答应收我我就放!”
儒衫真君:“你到底是来拜师的还是来耍流氓的!”
初绮:“你到底是来收徒的还是来钓我的?”
刚才那一瞬间,初绮忽然明白一件事。若儒衫真君真看不起她,直接走不就完事了?何必跳出来嘲讽她一大堆,还给她解释那么多。有时候讨厌一个人,恰恰是因为想要喜欢。
况且儒衫真君堂堂道境修士,还不能从凡人手中拽出一截袖角?
装的。
绝对是装的!
儒衫真君停在原地,整张脸皱成抹布,睨着眼巴巴相望的初绮,仿佛在看一团大麻烦。
“你拜我为师?贫道一没灵石,二没法宝,三没功法,平日里吃喝嫖赌风花雪月样样都来,你确定?”
初绮还真犹豫了一瞬间,就听儒衫真君一声冷笑。
她立即不犹豫了:“可师尊说我很纯粹,想必师尊也不愿教坏纯粹的人吧?”
儒衫真君盯着她半响,忽然又仰天哈哈大笑。
初绮都快被她癫狂的举止吓习惯了,灵机一动,撩起下摆行了拜师大礼:“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儒衫真君一把拉起她,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没办法,还是被你小子拿捏了。有你这个鬼精的徒弟,贫道未来一片黑暗啊!”
她朝着腰间摸了摸,凭空摸出一坛子酒,愣了愣道:“啊拿错了”,然后又背过手去摸。
初绮瞪大眼,看见师尊从背后的画卷中,缓缓抽出一柄剑。剑身赤红,剑穂是一根凤凰尾羽,剑音清越,如凤凰长鸣。
师尊笑道:“试试这把。”
初绮刚握在手中,师尊就啧了一声,说不对不是你的剑,然后凤凰剑就被拿走丢到一边。
“试试这把。”师尊又从画卷中抽出一把通体鎏金的剑,剑柄上镶嵌着一颗琥珀,琥珀里凝固着一只远古的蝴蝶。随着剑光流转,蝴蝶好似在舞动。
初绮刚握在手中,师尊又啧了一声,丢掉蝴蝶剑,从画卷抽出第三把剑,剑本身是一段长而尖利的枯枝,剑柄末端却盛开着数朵白玉兰,奇异的芳香弥漫在风中。
初绮试了不知多少把剑,也不明白究竟什么才算“她的剑”。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宝剑,形态各异,眼花缭乱。从前她听都没听过如此多,更别说见识到了。她毫不怀疑,这堆剑中随便拿出去一把都能遭人疯抢。
她想叫停师尊,给她一把差不多的就得了。但师尊却越抽越兴奋,上瘾了似的,嘴里还念念叨叨:“还不是?那换这把?到底是哪一把呢?什么才能配得上你,什么才能触动你……”
初绮手里不断被塞进新的剑:“……我已经很触动了,哪一把我都想要。”
就在这时,师尊啪的鼓掌,瞪大双眼:“我知道了!你拿着,这是为师在道境时用过的剑!”
初绮想说道境太遥远了,她用不到,脚踏实地一点,先给气境的吧。但还没来得开口,心脏好似被轻轻戳了一下,体会过才明白,这是命中注定来临时的预感。
她抬起头,看见师尊背过手缓缓从画卷抽出的那把剑。
入目首先是纯白的剑缨,剑出鞘,声如碎冰掷玉,令人灵台清明。
两尺银白断剑。剑刃明月白,剑柄处寒星环绕,组成一圈银河。
连仙阁中旁观的诸位真君,都禁不住哗动,可见此剑之贵重,非比寻常,乃绝世中的绝世。
初绮双手横捧着剑,心中回响着一句话:
这个剑我曾见过的。
它长得很像她的灵源成像,几乎一模一样,即便剑刃断裂也丝毫不影响它的貌美。
“这下对了。”儒衫真君连连点头,“终于对了,原来如此啊!天机真是妙不可言。”
初绮问:“师尊,天机在何处?”
儒衫真君随手一指:“仔细看看这剑脊,放心,它既是你的剑,自然会让你看懂。”
初绮一低头,那剑脊末端刻着两个古朴的字,她分明不认识,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个词——
“天衍。”
天衍剑。和天衍九剑新章有什么关系?
初绮浑身激灵,心中升起强烈的预感:“敢问师尊道号?”
儒衫真君横臂一指,万剑起,首尾连成一条飞龙,冲入她背后画卷。
她负手淡笑道:“上章峰主,叶停鸢。”
第5章
虽然初绮已经隐隐猜到,听上章峰主亲口说出时,她还是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笑中泛着一丝傻气。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天衍剑:“师尊,今天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叶停鸢笑道:“这辈子?你还没活过为师的零头,敢说这话。”
仙阁众真君见初绮最终拜了上章,大多熄了心思。归元宗上下谁不知,上章峰主从不收徒,千百年来头一次破规矩,必然对初绮极为满意。以上章的性子,谁敢抢她的东西,她就跟谁拼命。但大多数人都不太看好这对师徒。一个混不吝的,从没教过徒弟的人,或许是个好剑修,但不一定是个好师尊。
叶停鸢敲了敲腰间酒葫芦,瞬间涨大,能容纳两人同骑。
“走,跟为师回峰。”
初绮心中一紧:“有个同伴和我一道来归元宗,可否等徒儿回去与他道别。”
归元宗辽阔,除非举行盛会,各峰平日里鲜少往来。这一去,她还能见到阿舟吗?
叶停鸢啧了一声:“你上了仙阁,就没有下去的道理。若他一直上不来,你要一直等他吗?”
话没说完,前方亮光一闪,霎时仙阁中多了不少弟子。论道场上,接连有光芒亮起,众人顷刻就被吸来仙阁。看来只有初绮是被六十四道力量互相牵制,原地升天的。
首批被召的弟子中,就有柳藏舟。他站在大渊献峰主面前,目光却在四下寻找,直到看见初绮。
他一结束,初绮就跑来仙阁垂帘后,低声喊他:“阿舟!”
柳藏舟也快步朝她而来,两人站在竹帘后的楼梯口。
初绮:“你去大渊献啦?”
柳藏舟点点头:“你去上章?”
“嗯。”
柳藏舟抿了抿唇,笑道:“上章峰主有天衍九剑,比大渊献峰更适合你。而且上章峰主只有你一个徒弟,你会受她全力培养。我……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初绮怔忪地望着他:“那你为何笑得这般难看。”
柳藏舟避开她的眼睛,为她感到高兴是真心的。难过也是真心的。从前他竟不知喜与悲竟能同时存在。
远处传来大渊献峰主的声音:“藏舟,准备走了。”
柳藏舟一滞,紧紧盯着初绮,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话。就这么干巴巴地说再见,好像少了点什么。初绮也觉得少了些什么,让她与阿舟之间空荡荡的。
她听见大渊献峰主呼喊的声音,头脑一片空白,站在到柳藏舟面前,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来。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在离得很远之前,要先离得近一点。她正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被柳藏舟握住手腕:“初绮。”
他的嗓音忽然离得太近,几乎从头顶上传来。初绮睁大眼,几乎以为要和他撞在一起了。她渐渐闻到熟悉的暖香,像阳光晒过的薄荷草。然而只是一瞬间,高台的冷风不停吹过她和他之间的空当。
不知为何,柳藏舟顿了顿,松开她的手,停在咫尺的距离。
他低着头,深吸一口气:“幸好我们都在归元宗,若在不同宗门,那才叫远。”
初绮木愣愣地眨眨眼,说是。
她想起每年盛夏,热到蝉鸣歇斯底里地叫时,全城的书院都会放假。整整一个月,她就猫在家里玩,有时去杂货铺帮忙。
每当此时,柳藏舟会随父母姐姐去各州旅行。九月初三那天,他回到云州的当日,都来杂货铺找初绮玩。他口中的各州风俗,初绮闻所未闻。他带给她的礼物,是她在这间矮小破旧的杂货铺里见过最漂亮的东西。
柳藏舟曾想邀请她一起去,别担心花销的问题,和她一起过夏天,比千千万万灵石都值得。
初绮沉默很久,最终拒绝了。她说她懒得出门,只爱他讲见闻。
或许她心底清楚,她想要有一天,能和阿舟一样轻松地说出这些话,而不是被他安慰后答应他。
初绮仰头道:“你就当今年夏天格外漫长,我们都去旅行了。”
她扭过头,叶停鸢拍了拍酒葫芦,笑得张扬:“走吗?”
初绮眼睛发亮:“走!”
她奔向师尊,握住她的手跳上大葫芦,回身向柳藏舟的方向挥手:“阿舟!再见!”
柳藏舟也向她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