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吓了一跳, 甩开那长胳膊,说:“怎么还有妖怪参加?”
两侧菩萨罗汉移开观看辩法的视线投向阿丑, 一个个神色惊异,只有少数几个早就见过阿丑的才没有特别诧异,但也还是对她的到来感到惊讶。
那拦着阿丑不要惊扰两位尊圣的,乃是长臂罗汉, 被她嘀咕一声妖怪,忍不住想反驳你长那么丑才该说是妖怪,竟还敢辱骂本座是妖怪。
嗔怒之想才刚冒头,恰好佛祖再次开口,佛音沉沉,顿时将他心里的恼怒压下,方知自己差点犯了嗔戒。
有关观音菩萨在人间普度时遇到的丑姑娘,西天诸位菩萨罗汉都是略有耳闻的,知晓是个丑到会被误会成妖怪的姑娘,可真见了,第一反应也还是妖怪,而不是观音菩萨在度的那一位。
迦叶从云上飘下来,拉着阿丑说:“阿丑,你不是该在兜率宫看炉子吗?”说完又看向青牛,这可是老君的坐骑,她骑着青牛过来,难道看了十天炉子就已经被老君说服皈依了道门?
“该看炉子?我不想看炉子了,就不看了。我想来辩法大会看看,我就来了。”阿丑一手牵着青牛,一手指向高台上的一佛一菩萨,问迦叶,“不是你最喜欢辩禅辩法吗,怎么让我老婆和疙瘩头辩。”
疙瘩头如此不尊敬的称呼,让天上的佛菩萨罗汉们深感不悦,也让坐在地上的僧侣们眉头紧拧。
青牛一直想走,自己是道祖的坐骑,驮她一程是自己心善,留在这就过于尴尬了。
“不许走。”阿丑牢牢牵着青牛的缰绳,她虽莽撞却也不傻,知晓要给自己留个退路。这里可是灵山,是当初逼死了哪吒的灵山,万一自己讨说法不成,反而被他们找个理由拘下岂不是完蛋?
先不说那时候老婆会不会救自己,就算有心救,定也不是疙瘩头和那么多佛菩萨的对手呀。
所以她是绝对要时刻牵着青牛的,稍有不对劲就跑!而且她也想明白了,神仙和人一样,都喜欢欺负形单形只的人,青牛是老君的坐骑呢!不看牛面看道面,若是打起来,就把青牛推到前面去,他们肯定不敢打伤青牛的。
“哞——”青牛轻轻叫了几声,理解老君想拉拢阿丑的心态,也不想在佛门圣地停留太久,只能假装要走是被拽着走不了。
迦叶仍旧拦着阿丑,说:“辩法大会还在进行,不管你是有什么事情,都等过后再说。”
阿丑看了看高台上的老婆,低垂的眉目平静慈悲,正望着高台下的僧侣们,也落在这一小方地,看到她莽撞落到灵山的一幕。
云端又飘下来一位菩萨,正是灵吉菩萨。
“阿丑,佛法庄严不可轻慢,且小声些,你有什么事情问我便是。”灵吉菩萨无奈摇头,带着阿丑和迦叶飞到云端,青牛也不情不愿地一起站在菩萨堆里。
左手边是坐在白象上的普贤菩萨,右手边是坐在青狮猁上的文殊菩萨。
文殊菩萨很喜欢这只新养的狮猁,有心度化传授佛法,干脆就带来听辩法大会。
站在高高的云端,阿丑不喜欢这样的视角,总让她回想起眼睁睁看着哪吒被逼死的那一幕。菩萨老婆是佛门尊者,断不会遇到那样的事情,可她心里就是觉得不舒坦。
阿丑视线扫过对面的菩萨罗汉们,在第一排罗汉的位置最前面一位,看到了金蝉子。金蝉子端坐在云上,双手合十闭目,仿佛听不到外界的一切。
阿丑问灵吉菩萨:“为什么盂兰盆会改成辩法大会了,是不是迦叶想辩,害我在兜率宫连着看了十天的炉子。”
迦叶摆手,说:“可不是我的缘故,是因金蝉子而起。”
十天前,金蝉子在大雄宝殿听经时,与佛祖说盂兰盆会的不合理之处,佛祖叹息一声,说自盂兰盆会筹备至今,竟只有金蝉子一人发现不合理,对诸僧十分失望。诸僧羞愧低头,纷纷赞扬金蝉子。
佛祖便发话,将盂兰盆会安排在灵山脚下,这样十几天就只是人间的十几天,不会导致人间十几年缺少佛法的庇佑,也能让一些虔诚的普通信众能有得见尊灵的机会,是对他们虔诚信奉的奖励。
诸僧称善。
金蝉子心里高兴,质疑佛祖但得到了夸奖,说明错误只是佛祖的一个考验。他就又说出自己近些年对佛法的其他疑惑,尤其是赏善罚恶上的一些例子,为何恶人向佛可免罪孽,而不是受罪之后可得向佛的机会?
此言一出,云端的菩萨罗汉们纷纷让金蝉子住口,此乃大不敬。正因众生平等,所以恶人向佛不会拒之门外,给了向善的机会,才会减少罪恶。
“如此对善者,又是否公平呢?”
便有菩萨罗汉说,佛法神圣不可质疑,这与盂兰盆会的错误考验完全不同。金蝉子是佛祖的二徒弟,更该清楚这道理才是,人人可以向善,便是平等。
金蝉子之前与观音菩萨讨论了佛法陈旧之后,心里就坚定了一个想法,正是燃灯与弥勒所说:点醒佛祖。
正因为自己是佛祖的徒弟,才更该保证佛法的威严,褪去陈旧,向完善而去,维护恩师的庄严肃穆。也是希望佛法能够传遍四洲,而不是因为存在谬误受阻。
可是,佛法岂能更改?因为一个尚未得正果的弟子,而进行修改佛法这样的大事,便是天大的乱子了。佛祖全知全能,所修佛法必然也是如此,必定一开始就是完美无缺的。
金蝉子与几位菩萨罗汉辩论,其中有一位伏虎罗汉脾气暴躁,因意见不合竟与金蝉子斗起来。
原本已经放弃赴盂兰盆会的观音菩萨担心金蝉子多言出事,前来想要制止,却不料已经打起来。
观音出手拦下二者,抬手与佛祖及诸僧见礼,说:“金蝉子所言,是与贫僧辩法而知,是贫僧有疑问,非金蝉子。”
“大士。”金蝉子见事态严重,后悔鲁莽前来点醒。
而观音菩萨亲口说质疑佛法,霎时让殿中诸僧佛心破碎,他们信奉的佛法根本乃是佛祖,而阐释佛法的代表则是观音菩萨,佛祖如果和观音菩萨的佛法不同,他们又该如何?
便有了辩法大会。
阿丑听完灵吉菩萨的解释,又问:“现在辩得怎样了?是不是我老婆赢了?”
灵吉并未回答。
高台上,佛祖双手禅定,眉目庄严慈悲,缓缓张口说:“佛法无边,盖有过去、现在、将来,尊者此时觉得谬误,未必将来之谬误。”
观音则说:“佛祖定下佛法宗旨之时,已遥远千万,正因佛法无边,累年光大,更该除弊改新。时为人法,非佛法,此觉悟大乘,当作完善佛法。”
佛祖并未立刻回答,此顷刻的犹豫,便说明动摇了佛法的根基,佛祖也认同佛法之中存在陈旧之谬误。
“……”佛祖突然睁眼,又无奈缓缓闭眼,沉沉道,“祸至矣。”
在座者面面相觑,不知祸事为何?
天上金灿灿的云光逐渐转为沉重的乌黑,雷云闪动,天空裂出一道口子,一团黑色的云缓缓飘下,盘旋在佛祖头顶。
呼咧咧的风将悬在高台两侧的佛幡吹得翻动狂舞,像是一条遇到危险挣扎着想逃开的蛇。
“糟了。”文殊菩萨轻呼一声,普贤灵吉也眉头紧皱,已经落到地面准备保护僧侣们。
其他佛菩萨罗汉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少许惊慌后,竟都纷纷怒视阿丑。
阿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乌云看着就不是好东西,盘旋在高台之上会不会对老婆不利?
她牢牢拽着青牛的缰绳,心想一会要是真有什么不对劲,就让青牛撞过去,自己拉着老婆就跑。
“那个乌云是什么?”阿丑问迦叶。
迦叶说:“是魔王波旬。”
和道家的三十六重天相似,佛家有二十八重天,其中欲界有六重天,掌管欲界者便是魔王波旬。他憎恨佛法,杀害僧众,以诋毁、败坏佛法为乐趣,曾在佛祖成佛之前几次三番设计想要陷害。
佛祖成佛前后,与波旬多有对话,最终佛祖以末法时代的预言辩论赢下波旬,将波旬永远封锁在欲界之中,只要佛法坚定,波旬就永无出头之日。
今日因辩法大会,佛祖认同佛法存在陈旧需要修整完善,却也的确是动摇了佛法的根基,使得伺机已久的波旬终于等到了机会,离开欲界来到灵山。
“是魔王波旬——是波旬——”僧众里有人惊呼一声,有些的僧人盘膝坐下念诵佛经,有的僧人扭头就跑。
黑漆漆的云逐渐幻化出一个人形,竟也是盘膝而坐的姿态,满头疙瘩,一尊黑漆漆的黑金佛。
阿丑眨眨眼又问迦叶:“怎么除了黑了点,和疙瘩头长得一样,连疙瘩头都一样。”
迦叶皱眉,说:“这是波旬的惯用伎俩,他常扮佛祖,他的弟子扮僧侣,混在伽蓝之中败坏佛法。”迦叶看向阿丑时也带了恼怒,眼里嫌弃厌恶越来越多,“此都是你的罪孽,若不是你让大士存了私心,大士岂会与佛祖辩论?佛祖向来尊重大士,才会考虑话语的对错,叫魔王有了可趁之机。”
不仅仅是迦叶,甚至就连普贤文殊和灵吉看向阿丑时的视线都带了敌意。
阿丑眉头紧皱,不觉得自己有错,更不觉得老婆有私心。她低头看向青牛,本想让青牛这个外牛说句公道话,却见青牛也恨恨盯着自己。
“阿弥陀佛。”忽一声沉沉雷音,金光穿破黑云,天光又洒落下来。
“……”在座诸僧皆盘膝打坐念经护体,意识到刚才竟着了魔王的蛊惑,可因为此时正在辩论佛法是否完善,而佛祖又肯定了佛法存在陈旧之弊,导致佛法对付波旬时也减弱了许多力量。
这种落差,又不由地要找个怪罪,视线就忍不住往阿丑身上移。
波旬缓缓往下飘,与佛祖并肩,说:“辩法大会,本座也来辩一辩,若是本座输了,即刻回欲界。若是你们输了,在座僧侣入我口腹,灵山为我所掌。释迦摩尼,你往欲界去。”
不等回答,波旬自顾自就开始辩论。
顺着诸僧的视线看向那个丑姑娘,读取到诸僧们心里的怨恨,波旬看向观音菩萨,有些惊讶,他双手合十故作礼貌,语调却有些揶揄,说:“本座也很敬重大士,大士怎糊涂,竟为这么丑的一个东西犯了私心。”
阿丑原本只是看着,心想这么多佛菩萨罗汉在呢,要打架肯定不怕一个波旬的,岂料他们只是盘膝打坐。
然而,并不是众佛菩萨罗汉不想打退波旬,而是应了一个劫数,当佛法动摇时,波旬会离开欲界再次降临。
只有佛祖才能击退波旬,而击退波旬的办法并不是斗法比本领,是与波旬对话辩论。此时佛祖动摇了佛法,天然受到了压制,波旬所言便成了魔法,只有坚定地质疑魔法,才能打败波旬。
此时波旬所说的话,在座者并未全部坚定不移地相信大士,有僧侣认为大士动了私心。
“你放屁!”一声粗鄙之语穿过空旷的场地,齐刷刷的视线看向从云端跳下来的那个丑姑娘,
阿丑一手牢牢攥着青牛的缰绳,一手指向黑金色的大佛,说:“你放屁!我老婆怎么可能有私心!全天下的菩萨罗汉甚至佛祖有私心,我老婆也不可能有私心!你黑漆漆的还变成别人的样子,定是见不得人,竟还说我丑!我再丑,我也见得了光!”
波旬笑了起来,通过那些心里有杂念的僧众们得知前尘过往,说:“让你过上了好日子,让你长生不老了,还不是偏私吗?”
阿丑说:“只对我好才叫偏私,老婆总是在各地普度,对谁都好!如果对所有人都好,恰巧我是其中一个,又怎是偏私!”
波旬又说:“观音不是嫁给了你吗,他如果偏私,你应该高兴才是。”
阿丑瞪着波旬说:“如果老婆会偏私,就不会到没有供奉的南赡部洲,就不会普度到我。他如果偏心我,我当然高兴,如果我不是我,我没有被偏心到,那我就一无所有。如果他从不偏心,我是谁都能得到慈悲,那我就不会一无所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波旬大笑起来,试着蛊惑说,“愚蠢!不偏心,你只能得到万众之一。偏心,你能得到所有!”
“什么王什么帝都一样讨厌,难怪你叫魔王。”阿丑嘀咕着,“明明已经有很多东西,总想着把别人的也拿走。”她一边说着,牵着青牛往老婆那边靠近。
波旬见这人竟不怕自己,还敢靠近想救观音?不对,她不过是个凡人,怎么可能救观音呢。
“丑东西,你不怕我?你看看那些菩萨罗汉,我可是轻易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我是丑东西,你也不必总说,这我知晓。”阿丑不悦地说,“他们怕你兴许是见过你杀人,我没见过就不怕,我更怕佛祖。”
波旬又大笑起来,更像赢了,说:“释迦摩尼,听到了吗?世人怕你,不怕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阿丑已经来到观音身边。
观音摇摇头,说:“阿丑,波旬尚未完全成形,拦不住青牛,你走吧。”
阿丑试着抱动老婆到青牛身上一起走,自然是不可能的。她万分不理解,问:“它就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佛菩萨罗汉的,总不可能加起来都不是它对手呀。”
观音说:“因为质疑波旬所言者,不足够动摇他的根本。”
也就是说,不是一个两个僧侣认为菩萨有私心。
波旬又大声笑起来,打算给佛门弟子们更沉重的一击,他看着观音问:“观音,你有私心吗?”
观音回答:“贫僧没有私心。”
波旬说:“哦,如何证明呢?”
眼看着坏家伙还在为难自己的老婆,让信众们不相信老婆的无私慈悲,阿丑更生气了,拦在观音面前,说:“你先说我老婆有私心的,你又怎么证明私心呢?”
波旬说:“丑东西,难道你一个凡人想和我辩论?”
“我讨厌辩禅辩法,我只是想带我老婆走,其他的菩萨罗汉我才不管,他们本来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坏得很。死了也不是我杀的。”
波旬大笑,又说:“你皈依佛门可惜了,该当我的门徒。”
“你的门徒?哦!波旬门徒,想起来了,光头们说是专门败坏佛法的,你都是干些什么事?”
波旬阴恻恻笑起来,说:“偷盗抢劫、杀人越货、欺凌弱小、辱骂佛祖,穿上袈裟行不端之事,败坏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