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玉昆神府的神明注意到了她。
却也只是分出一丝神念,去辨明此处的命数罢了。
少女时常会去五方镇,次次路过神君庙,却从未进去祈拜。
唯有一次,她站在神君庙门口,心中呢喃自语:神也会保佑一只小妖吗?
这一声祈拜声太过渺茫,神明未曾回应。
可此刻,时隔数十载的时光,神君温柔地说:“会。”
“神爱阿浔。”
那时的少女没有听见,低落地回了家。
神君第一次尝到懊悔的滋味,因为再后来,少女去魔宫,救下了百里笙,开启了她保护他的十年。
他看着她与百里笙朝夕相处,看着她一次次护着百里笙逃出生天,看着她为百里笙几次受伤,看着百里笙的目光越来越久地落在她的身上……
可最终,灵犀蛊自少女的眉心钻入,她一个人呆呆地在这片丛林中愣了一夜,而后说:去寻神君。
他们的命运,就此相遇。
金色流光渐渐散去,眼前恢复了丛林的幽深。
除懊悔外,神君还体会到一种情绪:恐惧。
眼睁睁看着阿浔与百里笙共处的十年,若是阿浔再固执些,若是百里笙提早发觉了自己的情愫,若是他未曾种下灵犀蛊,若是阿浔并未选择去都广之野……
哪怕只有一种可能,那么……他与阿浔,便再无相遇的机缘。
神君周身的神光流转着,他知晓,今日阿浔不识他,是百里笙的手笔。
只是……在此刻,高高在上的神明陡然惊觉:原来,在与阿浔的相处中,只要她喊停,那么,他便注定再次被扔进永无止境的孤寂之中。
神君想起阿浔曾说过的话。
“爱是独占,渴望,欲求,与心甘情愿。”
独占。
尝过了有人陪伴的美好,便再无法忍受千万年的寂寞。
如何能忍呢?
神君望向山下,神识穿过万千林木,落到大河村中,下瞬,神躯随神识移动,眨眼间已至村落上空。
他微笑着,俯视着脚下的土地,神容上浮现的,是神明的另一面——
漠然,虚无。
白日里,百里笙牵着阿浔的手“回家”的画面,与那十年阿浔保护百里笙的画面,交替在眼前浮现。
浩浩荡荡的金色神光猛然从地下翻涌而起,化作一尊硕大磅礴的金色莲台,莲花瓣瓣盛放,将整个大河村包裹在其中,隔绝于世外。
神君九倾浑身沐栉万丈神光,乌发垂落。
如果她想要的是这里,他同样可以给她。
可在一片强盛的金光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气喘吁吁的:“神君!”
刹那间,金光僵滞。
神君的目光穿破结界,望向下方。
少女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径自撞向金色莲台状的神光结界,朝他飞来。
神光自动避开,下瞬,少女用力地撞进了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的腰身。
四周散乱的神光逐渐安宁、淡去。
良久,神君才回过神来:“……阿浔?”
花浔使劲地点头:“我回了药堂,您不在;我走遍了五方镇,还有四周,都没找到您的身影,我以为您走了……”
神君垂眸,望向怀中的少女,良久,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阿浔仍在这里,吾不会走。”
花浔仰头,定定望着他,下瞬突然踮起脚,搂着神君的后颈,吻向他的唇角。
神光轻颤,四周的林木与清风也悄然静止。
花浔本就因方才神君的那句话而心动,只想顺从心意,吻一下神君,短暂碰触后,便要撤离。
大手却无声地扣紧了她的腰身,神君的吻多了几分缱绻的依恋。
花浔呼吸一紧,眨了眨眼,心快速地跳动起来。
不知多久,神君终于离开了她的唇。
“这里从被烧毁的那天起,便不是我的家了,”花浔仍紧紧抱着他,“神君,我想回白雾崖了。”
神君的唇瓣染上了几分比平日颜色更重的桃色:“好。”他轻应。
这一次,他未曾召唤接引仙光,只拥着她,一同踏入云端。
“神君,您的分身收神入体了吗?”花浔坐在柔软的云彩上,仰头问。
神君牵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嗯。”
花浔好奇:“您怎么说服他的?”
神君沉默片刻:“吾未曾说服他。”
“啊?”
神君笑了,手轻抚上她的面颊。
因为完整的神魂,方能在庞大的三界众生中,在最短的时日内,找到她。
也因为,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爱意。
回到白雾崖时,崖上正逢晴朗夜色。
正在后殿修炼的流火听见动静,扇着翅膀飞快跑了出来,绕着二人不断长鸣。
花浔听着这一声声叫声,没忍住“扑哧”笑开:“流火,我记得初见你时,觉得你的声音嘹亮悦耳,神性十足,怎么现在这么吵闹呢?”
流火声音一停,怒目瞪着她,尖喙动了动:“你才吵闹!”
吐出的分明是人语。
花浔惊喜:“流火,你能说人话了?”
流火也错愕地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珠:“花浔?”
“嗯!”花浔点头。
流火又看向神君:“神君?”
神君仍牵着花浔的手:“倒是修炼有成。”
流火瞬间将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欢快地飞了起来。
花浔望着它身后拖曳的火焰,也随之笑了:“我以往特别羡慕这种拖得长长的尾巴……”
神君唇角的微笑渐渐收敛,他垂眸:“阿浔这样,便很好看。”
花浔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神君不是说,美丑只是皮囊吗?”
神君道:“是吾错了。”
“阿浔很美。”
花浔这次被夸得脸颊泛红,清咳一声,仰头望向头顶的黑夜与弥漫在夜色中的金色星点。
“阿浔可有心愿?”神君忽而温和地问。
花浔想了想:“我想和神君雪中漫步。”
神君笑了。
“神君呢?”花浔反问,“神君有心愿吗?”
“有,”神君抬起手,“吾想,白雾崖能下一场雪。”
话音落下,崖上有雪白的冰花洋洋洒洒地坠落,伴着随神光浮动的花瓣,如一场曼妙的梦境。
花浔张开手掌,看雪花轻轻落在掌心,惊喜地抬起头:“神君,是雪!”
神君牵着她的手,安静地与她并肩在雪中漫步。
“神君,您不问我在人界时的事吗?”花浔抬头问。
神君温和道:“是百里笙的错,与阿浔无干。”
“可我还那样对您说话,”花浔闷闷道,“还当着您的面,和别人离开,您不生气?”
神君停下脚步,垂眸望她:“阿浔回到吾身边了,不是吗?”
花浔微怔,心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忍不住眨了眨眼,低下头,不自然地转移了话头:“其实我很早便想问您了,三界现在都不说‘吾’了,都说‘我’。”
神君顿了下,微笑道:“上古时期,数万年的时光里,众生都说‘吾’。”
“那您可以试试如今的说法吗?”花浔好奇地问。
神君停顿片刻:“我……”才念出一字,他便更改过来,“吾不习惯。”
花浔忍不住笑出声来,拉着神君快走了几步:“无妨,神君怎么说都好听。”
神君被少女拉着朝前走着,衣袂与宽袖随风而起,那一瞬,空寂万年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阿浔。”他唤着她。
花浔回眸,牵着他的手,倒退着往前走。
神君柔缓道:“吾爱你。”
花浔弯着眉眼一笑:“我知道啊!”
神君却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吾爱你。”
花浔脸上的笑渐渐散去,脚步也停了下来,迷茫地看着他。
良久,她明了了他的意思,再次粲然一笑,故作烦恼地拧着眉头:“神君这声告白,说得太过高高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