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神君这会儿怎么样了?
千织愁对神君态度虽诡异却并不凶狠,应当会无事的吧?
神君和千织愁近万年前便已相识,他们会否有旧要叙?
无数问题挤占着花浔的心绪,她烦闷地叹出一口气,决计不再胡思乱想,不如温习法诀。
这样想着,花浔逼着自己平心静气,入定吐息。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颇有成效,她的心境渐渐平和,思绪也仿佛涓涓细流,延绵不断地流淌。
直到细微的动静自殿门响起。
花浔几乎立刻睁开眼,却未曾转身,只紧攥着拳,盯着床榻内侧的纱幔,一动不动。
脚步声毫无遮掩地走了进来,一步步朝墨玉榻靠近。
花浔不由屏住呼吸,乌族对危险来临前的敏锐感知,令她的汗毛都渐渐竖起。
幸而那阵熟悉的脚步声在经过不远处供人小憩的软榻时停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那人似乎躺在了上面。
花浔紧抿着唇,眼神有些复杂。
有一瞬间,她想起了曾经在大河村的情形。
有时她采药疲惫,早早睡下后,百里笙一人在院中或是晾晒药材,或是赏月,迟迟回房的脚步声便是这般。
可那终究已经过去了。
大河村没了,大河村的村民,也已死去大半。
花浔仔细听着百里笙再无其他动静,想到明日取完稚华丹,二人便再无甚么瓜葛,便未曾作声,只面对墙壁,故作不知。
软榻上,和衣而卧的百里笙正面对着玉榻的方向,看着幽幽拂动的纱幔,紧盯着那道泛着淡香的背影。
放缓的呼吸,紧绷的身躯,防备的姿态,均昭显着同一个真相:她已经醒了。
可他亦知,只要自己出声,眼下的平静便会顷刻烟消云散。
百里笙沉默着,没有做声。
许是他已太久未能沉沉睡去,许是前段时日耗费法力过甚,不知不觉之中,百里笙渐渐沉睡入眠。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没有消灭大河村,没有给花浔种下灵犀蛊。
而是像他承诺的那样,将她带回了魔宫。
她日日住在梵音殿中。
而他……日日如今日,一夜安眠。
*
坠月楼。
千织愁一手执玉壶,一手捏酒杯走到桌前,将一只酒杯放在神君跟前,斟满酒。
“我与神君已有数千年未见,不应饮上一杯?”
神君看着眼前的清酒,没有动。
千织愁脸色一沉,将酒一饮而尽:“九倾神君莫不是真在等那个小乌妖?”
“不要说她不可能会活着回来,便是回来,您真觉得,我会对付不了一个小妖族?”
神君抬眸,声如低叹,无悲无喜:“她不会死。”
“九倾神君如此笃定?”千织愁半眯双眼,而后笑了起来,“是了,九倾神君当初救我时,亦是如此悲悯又无情。”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近恍惚。
那横亘于众生之间的巨大法相,那一道以一己之力救下一座城池的神性身影,还有……
察觉她身负重伤,赐她一滴凝聚着神力的晨露,神音悠悠回荡,无丝毫波澜:“天地造化与你,非使你于此刻消亡。”
如此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容任何人亵渎。
救她也不过因她命数不该终结。
可她偏生逆道而行,生出玷污之心。
“阿浔与你不同。”平和的嗓音如清风徐过,溪水淙淙。
千织愁回神,脸色骤变:“阿浔?”
神君沉吟片刻,思索这个称谓是否适宜,几息后微笑道:“阿浔。”
“她与我有何不同?”千织愁讽笑,“还是说,神君当真看不出那小妖的心思?”
那不过是只与她一样怀揣妄想、却比她还要弱小可笑的乌妖罢了。
神君垂下眼帘,少女藏不住事的双眸涌现在识海。
心底涌现一点微妙的触动,神君叹道:“阿浔不会以命易命。”
千织愁猛然站起身,手边的酒杯也随之倒在桌上,滚了几圈后,掉落在地。
“啪”的一声,碎成碎片。
“我是为了何人?”千织愁眼眶泛红,“能活万年、十万年、百万年,生命不知何时终结的神,怎会知道下界的众生为了瞻仰您,需要耗费多少心血?”
千织愁讽笑一声:“九倾神君无所不能,早该知晓,你既救了我,那往后由我滋生的一切因果业障,皆由你一手造成。”
“数千年来神君对千影城不管不顾,难道不是纵容我为你献祭这些凡人吗?”
神君望向早已滋生暴戾之心的女子,心底一声轻叹。
世事易变,人更是如此。
从未有亘古不变之事。
只是,这一刻,鲜少回忆过往的神君,竟想起那个叫花浔的少女笑着说“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忘记神君”的画面。
无需瞻仰,亦不惧衰老死亡,只是铭记而已。
还有无数人说他无所不能,偏偏少女会神情低落地问他:神君次次身处险境,可会受伤?
神君安静垂眸,神情平和而圣洁,再不做声。
*
百里笙是在清晨离去的。
花浔一夜未睡,在他离去的瞬间,也随之起身。
又等了一个时辰,商瞿前来接她去了赤月川。
百里笙早已站在赤月川旁,玄色衣摆被魔气震得肆意舞动,他却恍然不觉,只盯着川下失神。
直到商瞿上前说了声“花浔姑娘来了”后,他的眸光才动了动,定了下来,看向昨夜一整晚与自己同处一殿的少女。
花浔的神情很平静,并未有丝毫不自在。
百里笙薄唇紧抿,挥袖散去了赤月川上用以障眼的幻象,暴露出其真实面目。
不断翻涌的罡风如利刃一般,哪怕未曾接近,都令人心惊胆寒。
时时传来的凶兽暴虐之声与锁链碰撞声,以及偶尔飞溅至川上的岩浆。
尽是肃杀与血腥之气。
花浔抿紧了唇,朝川下望了一眼,又一阵罡风袭来,吹在面上如细刃刮过。
虽刺痛,但许是她在神君身边修炼多时之故,竟觉得尚能忍受。
花浔想起商瞿在来时的路上告知她的,赤月川下,足有十八层,越是往下越是凶险。
而稚华丹就在赤月川二层左手边的山洞之中。
“若是怕了,大可坦言。”百里笙的嗓音低沉,他垂着眼帘没有看她。
花浔试探着朝前走了两步,下刻便要化出飞羽。
却没等她施法,手腕一紧,被人死死抓住。
花浔一愣,转过头。
百里笙似乎也错愕于自己的反应,低头盯着不由自主伸出的手,正轻而易举地攥着她的皓腕。
“还有事吗?”花浔问。
百里笙的唇动了动,良久艰涩道:“你若遭遇不测,本尊绝不会管你死活。”
花浔凝眉,语气也随之淡了下来:“我知道。”
她也不会相信一个曾想要她命的人,会前去救她。
花浔挣了挣,想要将他的手挣开。
百里笙的手下意识地加大了力道,却很快反应过来,手指一颤,徐徐松了手。
花浔张开手的瞬间,巨大的飞羽瞬间化出,飞身而起,直直迎着罡风,朝赤月川下飞去。
百里笙仍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对本孱弱柔嫩的灰翅,不知何时渐渐变为华丽的漆色,泛起五彩斑斓的流光。
空荡荡的掌心仍微张着,许久,死死攥起。
花浔自赤月川飞下,只感觉浑身被罡风刮得闷痛,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看见阴雾之下的漆黑石壁。
花浔匆忙朝那边飞去,落在一块极小的石台之上,身后是一扇一人高的门,门后传来止不住的哭嚎声与嘶吼声。
她知道,这是赤月川下的第一层,关着的皆是曾在魔族掀起过大风大浪的囚犯。
花浔抿唇再次朝下飞去,这一次终于到了二层。
一颗石子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花浔忙收回视线,劝自己不再多看,收敛心神,走进二层大门。
依商瞿所说,花浔一路朝左走,走了一炷香终于看见一个山洞。
她心中一喜,忙快步上前,却在看清山洞中的画面时,脚步一僵。
巨大的凶兽螭吻正盘踞在漆黑玉台四周,生着龙首鱼身,鳞片是深紫色,头顶独角,角尖泛着寒光,鱼尾展开如扇形,翕动时会闪现出细小的闪电。
此刻它正沉睡着,吐息之间,连山洞四周的巨石都随之颤动。
而漆黑玉台之上,一个精致的金色雕花瓶安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