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不知几时,魔卫小心翼翼地出现在殿门外,“殿外来了个商铺东家,说您亲自在他那儿定了衣裳,今日已改好,特地给您送来了。”
百里笙头也未抬:“信口雌黄,赶出……”
话未说完,他倏地想起什么,定了几息:“……让他进来。”
魔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果然是那日花浔试嫁衣时的东家。
俯首叩拜后,那东家取出芥子囊,挥袖而过,华丽的嫁裳与发冠幽静地悬浮在半空。
火红的嫁衣艳烈,裙摆摇曳着,在魔域的幽光下,流转着粼粼的光泽,宛若跳动的火焰。
“魔尊大人,小人已照那位姑娘所说,修整好了嫁裳。”东家恭敬道。
百里笙的双眼仿佛被那片火红灼伤,恍惚地看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花浔穿上嫁衣的画面。
顷刻间,他只觉自己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冲动。
他的身躯紧绷着,直到掌心柔软的羽毛触动他僵硬的掌心,他低头定定望着那半根微小的羽毛。
下瞬,百里笙的身影陡然消失在原地。
似是为了寻找什么,离开大河村许久的百里笙第一次重新回到了这里。
大河村早已变成了荒村,再无人家,唯有几处烧焦的房梁,宣告着一个村庄的灭亡。
百里笙看见了那处小院门前的桥,桥下仍有河水流过。
他记得总有村民因花浔的身份而欺负她,以石子扔她。
她面上不显,却总会在房门关上时,小声对他抱怨那些村民有眼不识泰山。
可当他说她大可报复回去时,她想了想认真摇头:“我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百里笙走进了那个早便烧毁的小院。
院子里早已不再是花草缤纷随风摇摆的生机模样,反而杂草丛生,遍地荒芜,再无人居住的痕迹。
可曾经这里分明有人居住着。
花浔会在柴房门口择药材、晾晒药草,会在屋内看话本,看到气恼处还会与他抱怨情节。
可他那时只厌恶她的庸俗低微,鲜少记得她抱怨了什么。
记忆里的她,只有画面鲜活,却是无声的。
不对。
都不对。
百里笙走遍了整个大河村,一遍又一遍,走了整整一夜,却仍是不知何处不对。
这股茫然令他的胸口仿佛窝着一团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地四处奔走、搜寻。
直到他去了五方镇唯一的药堂。
他隐约记得,花浔提起过她会将采来的药材送到此处。
可迈进药堂,嗅着那些凡尘俗药的味道,胸口的空洞并无丝毫减小。
一切都如此陌生。
直到身后有人迟疑地问:“你是……花姑娘的夫君吧?”
一番话落,百里笙的脚步僵在原地。
这一瞬,四周寂然无声。
胸口的迷茫宛如拨云见日,空洞也在渐渐变小。
“是你吧?”药堂东家惊喜的声音继续响起,“你这般好样貌,我定然没记错。”
“我曾见过你,花浔姑娘有一次进山采药摔伤了腿,未曾来我这儿送山参,碰巧有贵客着急要,我便亲自去大河村取,那时你正在屋中帮花浔姑娘择草药。”
“就是可惜啊,花浔姑娘走后,我便再未采到过那样又大又价廉的山参了……”
百里笙艰难地转眸,望向他早已记不清样貌的凡人,哑声问:“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东家满面困惑:“难道我真的记错了?你不是花浔姑娘的夫君?”
夫君。
百里笙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二字,定定朝门外走着,未等走出门去,便化为赤光朝远处飞去。
再回到魔宫,已是一日后。
熟悉的梵音殿内,细微的动静与吐息声传来。
百里笙原本僵滞的双眸陡然一动,快步走进殿内,却在看清殿中的身影时,眼眸中的光亮沉寂于一片黑暗之中。
清皎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坐在殿中,一勺一勺轻扬着泛着热气的白粥。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来,手中端着一碗清粥,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扯起一抹笑:“听你的属下说,你这几日一直宿在此处,便在这里等你。”
“我熬了粥,你要不要……”
“清皎,”百里笙的语气第一次如此平静,“往事已矣,你不必再弥补我了。”
清皎神色一白,站在原地没有动,许久如常一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抿紧了唇,又松开,“不若先将粥喝了吧。”
百里笙望着那碗轻轻晃动的清粥,眸子微动。
“夫君”二字又一次闯入识海,惹来他惝恍一瞬,不觉牵起唇角:
“当初,你说的是对的。”
“我喜欢上了花浔。”
清皎手中的白粥掉落在地,一声脆响后,玉瓷碎裂开来。
百里笙继续道:“早在那十年间,就喜欢了。”
第50章 掳走
花浔被安排在了仙族西南一角的一处仙府。
仙府名为流云仙阙, 以青玉琉璃瓦雕琢而成,云雾如轻纱曼舞,笼罩在仙府四周。
府邸并不大, 分内外二苑,外苑凿建一汪小巧池水,澄澈见底, 数尾仙鲤在水中悠然漫游;内苑则是休憩与修炼之所。
仙府外还有两名仙兵把守, 面无表情。
花浔心知, 仙兵名为护她,实为监视。
自百里笙重登魔尊之位后, 仙魔二族间局势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无人会赌她一个小妖的清白
花浔对此并无感觉,只安安静静地回了仙府内苑,倒在灵石铸造的床榻上。
仙人鲜少沉睡,即便入定也在修炼, 灵石所铸的榻更是修炼圣宝, 却也因此,榻上并无被衾,冷硬冰凉。
花浔倒下时,手肘似被磕到,闷闷的痛。
她也懒得动,蜷在榻上,看着头顶琉璃瓦折射出斑斓的虹光。
不知多久, 花浔只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游移,如同走马灯一般,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自己初次登上白雾崖,与神君小心翼翼地相处, 到后来,慢慢地越来越想亲近神君,想要他不那么孤单,想要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她初次被神君保护,初次抱住神君,初次与神君“比试”,初次大胆地想要亲神君,初次坐上神君的莲台……
直到,“永远”结束,灵犀蛊消亡。
高不可攀的神明令她离开白雾崖,那么无情,却又那么温柔。
豆大的泪珠从少女的眼角颗颗滑落,睫毛濡湿着糊作一团,眼眶通红。
不知多久,花浔的眼睑颤了颤,轻轻睁开双眼。
眼前依旧是刺目的白昼。
如果在白雾崖,此刻应当已是黑夜了。
花浔忍不住想。
可不会有人再为了她造黑夜了。
花浔垂下眼帘,自荷包中拿出那枚早已黯淡无光的魂珠,仿佛普通的琉璃珠子一般。
神君并未找她要回,她也便存了几分私心。
——往后大抵也无甚机会再见神君,留一颗珠子当做念想也是极好的。
其实,她应当知足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得神的亲身庇护,她却得到了。
神君不受灵犀蛊影响,大可对她不管不顾,却仍将她接在身边,护她周全,亲授法术,带她历练。
令她从孱弱的小妖,变成如今法力丰盈、逃命一流的小妖。
甚至最后的解蛊,神君都是自损神魂,从未伤害她分毫。
花浔紧抿着唇,将魂珠攥在手心。
她喜欢神君,是因为神君很好,是早就知晓不会得到回应后依旧不悔的喜欢。
也许她会一直喜欢下去,也许哪日听人提起神君时,会惝恍片刻而后释然一笑。
得到与神君如此多快乐无忧的日子,该知足了。
这样想着,花浔的心逐渐开阔了些,想要坐起身,却浑身软绵绵的,动也不想动。
大抵是才离开白雾崖后的不习惯吧。
既如此,那便再休息几日,待休息好了,神君依旧是圣洁绝尘的神君,她依旧是先前那只生性乐天的小妖。
花浔在仙府中休养了足有四五日,辟谷的身躯无需进食,她便如同冬眠的动物一般,窝在榻上发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