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浔察觉到身后熟悉的魔族气息时,身躯已因戒备而紧绷到了极致。
腰间那只死死禁锢着她的大手, 宛如冰冷锋利的镣铐,令她止不住地想要逃离。
花浔用力地挣扎,可身后的身影却如铜墙铁壁般, 纹丝不动。
“百里笙!”花浔愤怒地低唤了一声身后人的名字。
腰间的大手僵了僵, 良久放松了些许力道, 却仍将她紧扣在胸前。
花浔又用力挣了几下:“你放开我!”
“还没到地方。”百里笙终于开口,嗓音嘶哑, 像是宽慰。
花浔顿了下,凝眉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百里笙却再次沉默下来。
花浔见状,挣脱的力气越发的大。
百里笙便任由她挣扎,紧揽着她的手岿然不动,直到望见脚下的熟悉的山林, 他一挥袖化作赤色魔光, 稳稳降落在地面的枝叶之上。
落地的一瞬间,花浔只觉腰间的力道轻了许多,忙抬手挣开了百里笙。
这一次百里笙再未困住她,松了手,凝望着她的眉眼。
“你究竟带我来……”花浔的声音在望见远处的景象时,戛然而止。
她抬头环顾四周,才猛然发觉, 这竟是……翠岭山。
——她出生、生活近百年的地方。
如今已是初冬,山林中树木却仍繁茂如夏,绿意盎然。
山下,一条大河远远向东流去, 傍晚的夕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而大河后……
花浔呆怔地望着一座座屋舍上冒出的袅袅炊烟,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
过了许久,她才沿着走过无数次的下山路,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
百里笙安静地跟在她身旁,目光紧盯着她的侧颜。
花浔恍然不觉,翻过横亘在大河上的石桥,三五村民正手持棒槌,在河边的石头上浣洗衣裳。
察觉到她的到来,村民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她,露出近乎和善甚至讨好的笑容。
花浔望着那几张陌生的脸,死死抿着唇,目光朝前方不远处的小院望去。
当初烧毁最为严重的小院,如今竟已恢复了原样。
院中她亲手栽种的小花随风摇摆着,银丹草的清凉香气徐徐袭来。
草药安静地晾晒在屋檐下,柴房中还放着一竹篓山参。
屋中,小火炉上煮着她爱喝的甜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床榻旁还倒扣着一本话本。
就好像……主人只是临时离开,很快便会回来一般。
花浔的目光掠过这里的每一寸角落。
她曾经自以为是“家”的地方。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花浔平静地问,嗓音极淡。
站在门口的百里笙凝望着她的背影,闻言眸光微动,哑声道:“兑现我在此处许下的承诺。”
花浔转过身望着他。
百里笙迎上她的双眸,安安静静地说:“‘他日回魔宫,必不负你’。”
花浔微怔,再听见这句她许久未想起过的承诺,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百里笙,你的承诺是假的,就像这里一样,也是假的。”
晾晒的草药不是翠岭山中生长的,山参也不是。
大河村的村民对她不会友善,他们怕她躲她还来不及。
话本的荆套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曾看过、爱看什么话本。
甚至初冬的翠岭山,早已一片枯黄,并无郁郁葱葱的绿意。
百里笙脸色微白,几步走到花浔面前,垂眸看着她:“但只要你想,这里随时可能变成真的。”
花浔望向他,郑重地摇摇头:“不,这里永远都真不了。”
百里笙死死抿着唇,许久才挤出一句:“……为何?”
“因为是你亲口说的,那十年里发生的事,全部是假的,你对我温柔以待,也只因我能救你。”
“百里笙,你瞧不起我的身份,鄙薄我的低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但我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再接受你施舍的承诺。”
自从中下灵犀蛊后,花浔便鲜少回忆那些过往了。
这是她这么长日子以来,第一次翻看那些往事:“百里笙,你不能亲手毁了我的家后,再伪造出另一个家,让我当做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百里笙的身躯紧绷着,轻轻摇晃了下。
过去自己曾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桩一桩地在眼前浮现。
“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百里笙的嗓音艰涩,“如果,我愿意迎你为魔后……”
花浔诧异地看向他,眉眼尽是不敢置信。
“你不信?”百里笙反问。
“我该信吗?”花浔反问,安静许久,哑声道,“我始终记得你说过,魔后绝不可能是我这种小妖。”
百里笙指尖一颤。
“还有清皎仙子?”花浔垂下眼帘问道,“我记得你们好事将近……”
“从未有什么好事,”百里笙打断了她,“那次不过是魔族庆典。”
在他认清心意的当晚,清皎孤身站在魔宫中,站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她便离开了。
花浔怔忡了下,良久摇摇头:“可我不愿意。”
百里笙的身躯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眸一片漆暗无光:“为何?”
花浔的目光有些恍惚:“百里笙,当初在大河村时,我认真地想过,待你回到魔族后,即便不是高高在上的魔后,哪怕你认我当个家人,我也可以自己修炼法术,再不被人欺负。”
“我也想过,若你再回不去魔族,那我们便在大河村这样生活下去,也很不错。”
“可你却在我愿意的时候,羞辱了我。”
“如今,我不喜欢……”
“花浔!”百里笙脸色煞白地打断了她的话。
花浔的声音停了一瞬,仍然继续轻道:“我不喜欢你了。”
百里笙只觉四周瞬间一片安静,尖锐的嗡鸣在耳边回荡,最终尽数凝聚成那句 “不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她的身后,还是那个他曾养过三年伤的床榻。
仿佛前一瞬,她还在床榻旁,边翻看话本,边拧着眉头对他抱怨话本中的负心汉,下瞬,她便变成了眼前坚定拒绝他的模样。
过了很久,百里笙才听见自己绷紧的嗓音:“这不过是因为灵犀蛊罢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花浔说,又像是自我安慰。
花浔凝眉,正要开口,却见百里笙抬手,指尖魔力溢出。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便要后退,魔力却将她桎梏在其中,而后注入她的眉心:“将它压制住,你便能认清了……”
百里笙呢喃着,下刻,翻涌的魔力骤停。
万籁俱寂。
她的识海里空荡荡的,再无灵犀蛊的踪迹。
灵犀蛊解了。
他最后的自我欺骗也随之破碎。
百里笙的指尖仍停留在花浔的眉心,可强盛的魔力却逐渐变得紊乱起来。
四周的景象也随之变得扭曲混乱。
远处的山林变成了魔气冲天、四季不败的魔林,平静的村庄一点点露出魔宫巍峨阴暗的原貌,大河化为呼啸的赤月川,浣衣的村民也变成了神情恭敬的魔卫……
伪造出的清气也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浓郁的浊炁。
眼前的百里笙也化出了魔尊的形态,玄衣袍服,银冠束发,赤色的发带随着墨色与血色的魔气漂浮着。
所有魔力所化的假象,在此刻纷纷崩塌。
花浔惊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方才驻足的“小家”,也已变回了梵音殿的模样。
黑玉石雕琢的宫殿,嵌着夜明珠的石壁,紫色的纱幔剧烈晃动着。
花浔心底骇然,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便要朝外飞。
“去哪儿?”百里笙低沉地问,眼底一片漆黑。
花浔脚步一僵,紧接着发现自己被一缕如绸缎一般的魔气轻柔地裹住了腰身。
魔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引领着她,缓缓朝百里笙飞去
花浔忙使出法力,凝结成幽蓝的光球护在身前。
百里笙却将她的攻击照单全收,一直将她稳稳掳到身前。
“想要回仙族?”百里笙抬手,轻触着近在眼前的少女面颊,“过几日,我与你一起回如何?”
花浔睁大双眸。
她很清楚,百里笙的意思是……
“你要出兵仙族?”花浔喉咙一紧,原本抗拒的动作徐徐沉寂。
百里笙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喜欢吗?”
“不喜欢”三字吐出的瞬间,他再次想起她方才的话,眉心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