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远眺,前方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峦,最高的山头便形似犀牛,在阳光的照射下染上一层金光,正应了金犀山之名。
应该就是前面那座山。
按照当日素清帮她查探的消息,裴君岳最后出现的地方,应该就是金犀山的金犀村。如今过了两年时间,金犀村又已经遭遇屠村,也不知还能不能查到有用的线索。
关于裴君岳殒身的真相,方寸心本不想插手。他的生死早已与她无关,他若活着,他们必然为敌,不死无休;他若死去,爱恨俱灭,也没什么不能放手的。
只是在这个九寰待得越久,她便觉得她与裴君岳的复苏越蹊跷。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双手在推动一切,有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
而这种感觉,从她接触到雷眼的那刻起,就越来越强烈。
她频繁地想起过去,甚至听到她的父亲,那个昔年魔修最强者方天遗的声音。那不是她的错觉亦或幻觉,而是实实在在响在她元神中的声音。
在天遗门的那百余年光阴,她活在父亲的宠爱与荫庇之下,一点一点成长为天遗门独当一面的少主。他是她的父亲,亦是她的师父。为父之时他将她视如珠宝捧在掌中,便是天上月亮,只要她开口,他就能摘给她;为师之时,他又严厉苛刻,对她的教导从未有过丝毫懈怠,几乎倾囊相授,才让她在年纪轻轻之时,便步入九寰强者之列,成为与裴君岳齐名的后起之秀。
天底下没有人比父亲更加疼爱她,她对父亲有爱有敬,能在父亲死后百多年再听到他的声音,她明明应该怀念他的。
然而……她听到那个声音时,只有不断涌上心头的厌恶与恶心。
这十分矛盾。
是什么人窥探了她的记忆?像林颂当时对她下的局那样?从而以此来迷惑控制她?
方寸心没有答案。
如今唯一有迹可循且与旧事相关的,就只有裴君岳的死。
她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无关联,只能先查清再说。
如此想着,她掠身而起,朝着金犀山飞去。
————
金犀山很大,山下几乎没有人烟,方寸心的雪豹又毁在火渊兽手里,导致她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探查,因而进展缓慢。直到第三日傍晚,她才在山间发现了刻有“金犀村”三字的石碑。
石碑早已青苔遍生,残旧不堪,石碑后荒草丛生,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方寸心动手清理了一部杂草,才看出石碑后面那条通往村子碎石路。
这里,应该是金犀村的入口。
当年屠村之时正逢墨石城附近被异兽入侵,金犀村与墨石城相隔三百里路,这附近的村子几乎全部遭到过异兽的侵袭,就是那只曾经寄生在墨石城矿匠肖常身上,后来被她和叶玄雪杀死的那只糜兽。因此屠戮金犀村的罪魁祸首,最终被元莱洲安在糜兽身上。
方寸心和被糜兽附身的肖常打过交道,它已有灵智,虽然吃人,但会挑选有灵气的低阶修士下手,吃完几个人后就会隐匿起来,不可能一下子杀光整个村子的人。
这其中定然还有隐情。
她一边清理杂草进村,一边回忆起当时之事。
没多久她就已经进入金犀村。村子里的屋舍无人维护,早已倒塌残损,四周的草长得比人都高,随处可见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散落在地面的篮子、丢弃在路中央的推车、以及路边散乱的矿石……无一不在说明,这地方是突然间受到攻击的。
如今死去的村民都已经被收埋,村子成为荒芜之地,方寸心仔细感受了一下,一点异常气息都没有发现。
她飞身掠上村中最高的一棵树树顶,及目四眺,发现这个村子倚山而建,村子的正后方,就是金犀山的金犀崖。
天色已暗,犀牛只剩下黑影,山崖像只张着巨口的犀。那张巨口,便是金犀崖上的山洞。
方寸心几个起落,掠到山崖上,闭上眼将周身感知力提到最高。
风中送来了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她霍地睁眼。
这缕气息,属于她的雷骨剑。
————
窄细的月牙挂在天边,散发的微弱月光,让这片静谧的荒村愈显诡谲。
一道黑影自草丛中疾速掠过,仿佛在逃脱什么恐怖的东西。他似乎受了伤,掠飞的身形不太稳,血滴滴嗒嗒地从胸口落下,洒了一路。
可哪怕他被追到村尾,身后的东西似乎仍在紧追不放,他咬咬牙攀着石壁飞上金犀崖,落到金犀崖的山洞外,还想再跑。
但那东西已经不给他机会。
银色丝线如同一刃月光闪过,缠在他的脖颈之上。他骇然睁大双眸,双手徒劳无功地抠着自己的脖子,想将那丝线从自己脖子上扯开。
有人踏着夜色轻轻飘落崖顶,一袭浅青衣裳在浅浅的月光下愈显温润。
他没有表情,只是盯着眼前垂死挣扎的男人,缓缓抬手,倏尔收拢五指。
那人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恶狠狠地盯着他,艰难吐字:“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取代我的地位?你只是谢……谢策养的一条狗而已……”
一蓬血雾弥散,那人话没有说完,便身首分家。
飞散的血溅了他一脸,让他清秀的脸庞呈现出几许乖戾郁色,本该温柔的眼眸,被阴鸷取代。
他缓缓取出素青的帕子,在脸上和手上擦拭起来。
身后飞落两名修士,单膝跪在他身后,垂首道:“公子。”
“解决了,你们善后。”他的声音,温柔悦耳。
话音刚落,金犀洞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第85章 雷骨 裴君岳爱她,更甚于她爱裴君岳。……
夜色已沉, 只有一弯月牙在天空摇摇欲坠般悬着。方寸心站金犀崖上,正前方就是幽沉诡谲的山洞,也不知有多深, 像山峦咧开的嘴,等着吞噬无知的猎物。
雷骨剑的气息越来越清晰, 从这个山洞中传出。
她不知道这洞里有什么, 现下她乃是分/身,无法随心所欲地释放神识,只能凭借敏锐的五感查探着四周围的一切。
静静站了片刻,除了雷骨剑的气息外, 她并没感受到其它气息,这才轻轻掠进眼前的洞穴。
洞穴里伸手不见不指, 毫无光线, 不过这对方寸心来说不成问题。傀儡的眼珠是赤红玉所炼,消耗一点点的灵气,就夜能视物。
虽然不如白天那么清晰,但方寸心依旧能看清洞内情况。
山洞颇大, 充斥潮腥味,四壁都是坚硬锐利的山石,没有什么能躲藏的死角。方寸心边观察边往里走, 步伐很慢,约摸走了二、三十步,她忽然驻足, 缓缓蹲身从地面上拾起一截黝黑铁链。
铁链粗实沉手,看材质并不普通,一端已经断裂,另一端锁在石壁上。方寸心用力扯了下铁链, 铁链“铮”的一声被绷紧,那端却仍纹丝不动地牢牢嵌在石壁内。
像这样的铁链,一共有四根,散落在地上,方寸心猜测这些铁链是用来禁锢某个人的。
不期然间,她脑中浮现出裴君岳被人以铁链束缚手脚,牢牢锁在洞中的场景。
眉头猛地蹙起,方寸心攥紧手中铁链。
这里关的人是裴君岳吗?又是谁用如此折辱人的办法,将他关在此地的?
方寸心心底泛起说不上来的滋味,她是想杀裴君岳没错,但同时她也不愿意看到裴君岳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拘禁于此折磨而死。
她放下铁链起身,再度环顾四周,感受着雷骨剑气息的方向,缓缓踱去。
仿佛感受到主人的靠近,雷骨剑死气沉沉的气息起了变化,越加浓烈,指引着方寸心往铁链西侧的山壁靠近。
那里长了丛一人高的荒草,草叶如同细长的剑从石缝中生出,雷骨剑的气息,就从这丛荒草的后面传出。方寸心小心翼翼地走到这丛荒草前面,伸手拔开荒草,草叶却在此时一颤,锋锐的叶边闪起些微青光,如同剑刃般削向她的手。
与此同时,草丛中倏地窜出道暗影。
方寸心早有准备,她后退半步,避开草叶后反手一把攥住草叶根部,另一手的指尖同时朝那暗影射出道灵矢。
只听得“沙啦啦”几声,荒草被她连根拔出,带出片碎石泥沙,草叶也瞬间枯萎,只剩下挣扎扭曲的根须。这些根须长得如同嫩白的虫子,仿佛有了生命般。
方寸心来不及细看,便将这丛荒草扔到一旁,灵矢“嗤”地一声没入暗影,却未能制服对方,反正让这道暗影一分为数,化作十来道细长的黑色触须,转眼之间就缠到方寸心的手背上。
这些触须争先恐后地往方寸心的皮肤里面钻,像是无数在她手背上扭动的线形虫。方寸心同时嗅到了股很淡的香味——这是天裂异兽。
还没等她作出反应,她腰囊突然鼓动起来,巴掌大小的点心钻出来,像团橘色年糕般扑到她手背上,张开嘴一口吞下这些触须。
方寸心再度望向触须飞来的方向。
坚硬的石壁下方,静静躺着柄黯淡无光的长剑,剑柄上的紫色雷纹也失去了昔年赫赫神威。
她终于找到她的雷骨剑。
雷骨剑的剑尖插在石壁的缝隙里,正好是荒草生长出的位置,她伸手刚要拔剑,却又住手。
缝隙里有块正在蠕动的黑色腐肉般的东西,似乎就是那些触须的主体。
她观察片刻,才终于握住雷骨剑的剑柄,用力将剑从石缝里抽出。
随着剑尖的离开,那块黑色腐肉也被带出,“啪”地落到地面。巴掌大小的腐肉在地上疯狂蠕动着,生出更多的触须,然而它的力量似乎不够,新生的触须只有指头长短,便无法再变长。
这地方怎会有天裂异兽?
看这异兽的大小和能力,似乎还没长成,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望鹤遴选赛遇到的那只“五区”异兽。她记得叶玄雪提过,那只“五区”只是从母体上切下来的培育体,所以部分天裂异兽天生拥有分裂繁殖的能力,只要从它身上切下一块,就可以长成新的兽体。
眼前这个东西就很像拥有此类特性的异兽。
思及此,方寸心再次看向石壁的裂缝。这道裂缝并非天然存在的,应该是被雷骨剑刺入后所产生的。
她迅速在脑中拼凑还原出当时的情况。
雷骨剑既然在此,就足够证明被囚禁在这里的人,的的确确是裴君岳。他被人囚禁在洞穴中央,遇到天裂异兽的袭击,无力自保,在生死关头倾尽余力施展雷骨剑。雷骨剑打中异兽,并带着从异兽身上削下的肉块一起刺进墙根,将这块异兽肉钉在这里。
经过两年时间,这肉块才长到巴掌大小,可见当时应该更小,它被剑钉在墙上,没有任何食物,只能勉强靠着虫蚁与草木生
存,所以能力还很微弱。
这地方应该不是异兽的巢穴,而是人为修建用来囚禁仙民,看铁链的材质和粗实程度,甚至于囚禁的不是普通仙民,应该是有一定实力的修士。
如此看来,她先前关于有人专门用修士喂养异兽的推测,是对的。
方寸心心中突然间百味杂陈起来,眼前闪过二人在云海之巅相视而立的画面。
那时的他们已然是不死无休的仇人,他漂亮的眼睛里充满痛苦和仇恨,不再如往昔那样清澈明亮,仿佛被污染的星辰,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她。
那时她问过裴君岳,明知自己与他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不仅没有斩草除根,还选择救下她,相信她,将她留在云海一梦,最后害死了他的同门,他可后悔过。
裴君岳没有回答她。
那时她便知道,裴君岳的答案是,不曾后悔。
这是他的豪赌,输了他得认,人太贪心就会失去所有。
相识之时,为了防止被魔修看出端倪,他被师门篡改记忆化作散修,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被他蒙蔽,早就一剑了结了他,怎能容他伴她百余年光阴。
那段时光的情谊,不曾掺假的。
可他不一样,他救她之时,二人已是不死无休的仇人,他明知以她的个性,必会报仇,却仍旧把她留在身边。
她笑他蠢,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裴君岳爱她,更甚于她爱裴君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