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启元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本册子,摊开一页放在桌上,江意和辛无双抬眼看过去。
【王婆子携烫伤孙儿求药,查验乃故意以沸水浇淋,为求观中生肌散谋财】
【李姓夫妇抱濒死幼子来观,事后查明其子原本只是先天跛脚,被喂食毒草命悬一线,妄图借机治好跛脚】
不过两行,就已触目惊心,后面也大都是此类算计,真正为治病为亲人求药的,不足两成。
“两年前我刚到观中,他们知晓我是仙门新派来驻守此地的修士后,见我无知,欺我心软。我也曾犯过蠢,也曾努力解释过各种,但他们只相信自己认为的,我直到后来才慢慢明白,修仙界的人为何总说‘仙凡有别,凡人生死自有定数,修士不可干预’。”
辛无双眉头紧蹙,“那这些无辜受累的孩子,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甚至是死?”
“非是不救……”胡启元摇头,起身示意二人随他往后院去。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屋,推开门,只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床边,由一名女道士为她换药。
女孩右腿缠着厚厚的纱布,见到胡启元,苍白的小脸立刻扬起笑容。
“胡伯伯,我的腿已经可以动了,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跑起来了?”
胡启元温和的笑,“嗯,你很快就能下地跑跳了,再多忍几日,好好喝药。”
“我喝药很乖的,一点也不怕苦!”
胡启元退出屋子,对屋外的江意和辛无双解释道,“三日前,市集惊马,她爷爷为自保,拉她挡在马蹄前。”
辛无双眼眸一抬,立刻想起今日黄昏时,人群中曾有个老头说他孙女被马踢伤……
胡启元低声道,“当时观中凡人药师说难救,老头跪在观外求我出手,我不理,那老头丢下她就走,事后我用回春丹泡水偷偷将她救回,药力治好内伤,外伤仍需养上一段时日。她家人如此狠心,我也不能再将她送回去,准备过些日子送到邻县的苍灵观去,做个洒扫童子,活下去总不是问题。”
“其实咱们苍灵宗管辖的各地宫观都有这样的默契,互相交换这些可怜孩子,受难的妇人和孤苦无依者,给他们一些微小的帮助,以此缓解我们见死不救的愧疚。而且每处宫观都有精通药理的道人为凡人免费诊病,半价开药。”
“两位师姐可知,在这凡尘俗世中最难的,不是斩妖除魔,护卫一方,而是在善与善之间做取舍。若是我见一个救一个,最终只会滋生更多贪念,让更多凡人铤而走险,间接害死更多的人。”
“我的心也不是铁打的,这两年每夜打坐时,那些可怜人的哭喊声一直都在耳畔,但比起这个,我还是认为保一方风调雨顺,驱赶妖精鬼怪,平息瘟疫天灾,强过去救治那一两个可怜人。”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我能做的就是让这‘根’不断,风调雨顺除妖患,低价药材济贫病,剩下的,得靠凡人自己挣命。就像种地,修士可以施云布雨,但禾苗总得自己破土。”
江意缓缓点头,这是守群体秩序,不做个体救赎,但谁都知道,守序比破序更难。
这位观主虽只有练气后期修为,但这份对世情的洞察,却比许多筑基修士都要通透。
红尘炼心之功,胜过闭关苦修。
“胡观主之前在别处驻守过宫观吗?”
江意突然问道,若是她此次心动劫难过,不妨也来驻守凡间宫观试试。
“没有,我先前一直是在宗中苦修,但我灵根杂,根值低,修为进境缓慢,也很难通过内门弟子考核,总要想点别的办法谋求一粒筑基丹。”
除却那些天资高,有背景的弟子外,苍灵宗大部分普通的修士,没有其他渠道获取筑基丹时,都会选择凡间驻守的任务。
在凡俗历练十年,若能守住本心不迷失,回宗后就能得到一粒筑基丹。
若是筑基成功,便可晋升为内门弟子,往往这类弟子在筑基成功之后,不出三年必定会突破到筑基中期,心动劫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
辛无双依旧沉默,但眼中的风暴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明悟。
“今夜多有叨扰,话也说得多了些,还请二位师姐恕罪。”
胡启元起身告罪,久在凡间很少见到同道,观中凡人道士又不会明白他的为难,今日确实有些没控制住倾诉欲。
“时候不早了,二位师姐先歇息,事情若是不急,我们可以明日再谈。”
江意将胡启元送出厢房。
“胡师弟,我想问你一件事。”
“江师姐请讲。”
“丙子年春,你们观中的人可曾去过五柳村抓捕梦仙教教徒?”
那时辛无双收到第一封家书,信中提到有道人去村里,之后村中有个鳏夫失踪。
胡启元取出历代观主记录大事件的册子,翻看一阵之后道,“对,前任观主温师兄在这里记录的很清楚。丙子年,三月十七,五柳村发现梦仙教教徒,叫张望山,丧妻,有一子,整日在家中烂醉不醒。”
“村民说他常常念叨一些跟修仙者相关的话,很多都是凡人难以得知的信息。不过确定他是梦仙教教徒的主要证据,是在他家地窖中发现了祭拜‘枕中君’的痕迹,温师兄后来也是顺着他这条线一路查下去……”
江意跟胡启元聊了一刻钟,问清楚她想知道的事情才返回厢房。
辛无双还坐在那里,沉默着一言不发,江意过去拍了拍她肩膀,什么也没说,自己去里屋睡觉。
今日的事,对辛无双冲击很大,从前她一门心思用在修炼上,连朋友都不交,很少去思考这些复杂的东西。
如今心动劫的影响下,骤然遇上今日这种事,心绪必然难宁。
守群体秩序和做个体救赎都不是错,辛无双需要自己决定,这善与善之间的取舍。
第172章 惊闻(求月票)
清晨薄雾未散,昨夜睡在屋顶吸收星光的江意被观中道士晨练的声音吵醒,回到厢房,发现桌上压着一张字条。
辛无双说她出门置办年货,很快回来。
江意舒展筋骨,信步走出院落,外面传来整齐的呼喝声,十几个蓝袍道士正列队练拳。
江意驻足廊下,想起前些日子梦境中玄都观弟子午后练剑的场景。
同样都是道士,同样的勤勉不辍,可眼前这些人再如何苦练,也永远跨不过那道横亘在仙凡之间的天堑。
江意微微摇头,转过照壁,走向前院。
练武场边,几个年轻道士正偷懒靠在廊柱下歇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江意的身影。
“瞧见没?那才是真仙师,咱们观主都要毕恭毕敬,小心对待的人,看年纪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真让人羡慕。”
旁边圆脸道士攥紧拳头,“我要是也有灵根……唉!”
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圆脸道士盯着自己磨出老茧的掌心,他三更眠五更起苦练二十年拳法,恐怕连对方的护体灵光都碰不到。
人群后方突然传来冷笑,一个吊梢眼道士抱着手臂,“不过是投胎时走了大运,若我身负灵根,此时早都踏入筑基之境。”
“我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到死也练不出一丝灵气,有什么用!”
“要是能让我当一回修仙者,就是真去拜那枕中……”
“住嘴!你不要命了,那可是邪道!”
吊梢眼道士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道观前院一大早就挤满香客,江意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看前院东侧古树下支起长桌,排队报名的年轻人排成了蜿蜒的长龙。
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粗布衣衫下藏着跃跃欲试的朝气,偶有几个姑娘家站在队尾,低头绞着衣角。
这是道观每年一次的甄选考试,年前报名,年后开考,不拘男女。
若能考上,便有机会被派往各城镇任职,协助各地宫观管理凡人地界,就跟古代皇朝的科举考试差不多,这也是凡人改变命运的最好途径。
其中具体举措和细节江意不太清楚,也懒得去问。
江意看了会,便见辛无双从观外进来,手上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油纸包。
“给,桂花年糕。”
辛无双早上用灵石跟胡启元换了些银两,买齐带给家人的东西,甚至还记得江意昨天说想吃桂花年糕。
“谢谢你无双。”
江意最喜欢辛无双的就是这点,从不强求别人按照她遵守的规则行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自己辟谷,江意不辟谷,她就算不理解,也不干涉。
辛无双脸上带着疲惫之色,看来困扰她的问题尚未解决。
两人跟观主告别,胡启元硬着头皮叮嘱她们,在凡人地界,最好用凡人的方式,让凡人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尽量不要动用法术。
灵气稀薄的地方突然出现浓郁的灵气波动,会让山中妖兽误以为是宝贝,引山中妖兽闯入凡人地界。
辛无双郑重应下,跟江意一起换上普通人穿的冬日棉衣,法宝弓箭,储物手镯什么的统统收起。
她只让万里借助匿影坠,隐藏在高空中帮她们警戒。
……
从石桥镇到五柳村,对两人来说只是片刻的功夫。
进村之前,江意拉住辛无双。
“我不喜欢跟凡俗之人接触,我会用一叶障目隐身,这张传音符你捏一张在袖子里,我也有一张,我们以符传音,放心吧,我就在你身边。”
辛无双不解但没拒绝,江意则懒得解释太多。
收好传音符,辛无双带着隐身的江意穿过五柳村熟悉的泥泞小路,绕过几棵挂着冰凌的老柳树,停在一座青砖小院前。
院门半掩着,隐约能听见灶间柴火噼啪声。
辛无双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正在忙碌的妇人猛地抬头,手里木盆‘咣当’摔在地上。
“双丫头?!”妇人踉跄着扑来,冻裂的手死死攥住辛无双衣袖,不敢置信地打量她,“真是我的双丫头!”
“娘。”
辛无双声音一出口就变得沙哑,眼底一片湿热。
“唉!唉!”妇人抹着眼泪应着,朝屋里大喊,“大郎,月禾,双丫头回来了,双丫头回来了。”
屋内一阵窸窣响动,先是大哥辛长庚从东屋探出头,他比辛无双离家时壮实了不少,脸上多了几分风霜,但眼神依旧憨厚。
辛长庚一愣,随即惊喜地瞪大眼睛,“真是双丫头?!”
他身后,挺着孕肚的媳妇王氏也跟了出来,手里还攥着半件没缝完的婴儿小袄。
王氏先是惊讶,随即局促地扯了扯衣角,目光在辛无双身上打量,既敬畏又欢喜,“仙、仙师妹妹回来了……”
二姐辛月禾从灶房快步走出,手上还沾着面粉,她比辛无双离家时瘦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此刻掩不住喜色,一把拽住躲在身后的小妹辛小满,推着她往前。
“小满,快看谁回来了?”
六岁的辛小满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脸蛋红扑扑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辛无双。
“三姐你会飞了吗?村里人都说你是仙人,你能带我飞一下吗?”
辛月禾赶紧把小妹拉到一边,低声训道,“别没规矩!”
随即又看向辛无双,眼神复杂,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疏离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