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儿费力地翕动嘴唇,居然说出几句完整的话来,“北、北面有敌人,止步邦……危险,要反抗……拿起武器反抗。”
雷驰呆住了,沈老爹也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看向大儿子,“你说啥?”
“呵呵,野林镇,呵呵,媳妇跑了。”
雷驰反应过来,跑出沈家的小院,向路上的居民喊道:“集合,全体集合!这是雷部众的号召,集合!带上你们的兵器和盔甲,别再做梦了,保护止步邦!”
雷驰一边跑一边向所有居民重复这句话,他跑回家,看到妻儿都门在门口,惊慌地向外遥望。
北方的轰隆声仍未停止。
雷驰冲进柴房,找出几件黑木兵器和散落的褐木盔甲,出门之后扔给呆若木鸡的两个儿子,“准备战斗。”
午时之前,止步邦的大部分青壮年男子和一部分女子聚在了王宫空地上。
这里曾经是王宫,如今只剩下一片残破的石块,仍然是止步邦最大的空地。
雷驰站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握着一杆黑木长枪,身上套着几件简陋的甲衣,他跟雷部众简单地商量了一会,没有推辞就担任了讲话者,他比任何时候都相信自己负有某种不可推卸的重要职责,因为他有一个叫慕行秋的哥哥。
人群黑压压一片,目光里尽是惊慌与困惑,北方的轰隆声越来越响,地面虽然纹丝不动,天空却有些摇晃,看上去比几天前的地震还要怪异。
“回想一下,三十多年前,咱们当中的大部分还是奴隶与百姓,被困在岛上为火树王卖命,你们还想回到那种生活中去吗?”
三十多年前的百姓大多已经老了,却有相当一部分魔奴正值壮年,立刻在雷部众的带领下大声喊出“不想”。
“那就跟我去战斗,保护止步邦,保护妻儿老小,保护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
欢呼声响起,成片的黑木兵器刺向天空。
可是也有人感到不解,“跟谁战斗?你怎么知道北方的轰隆声就一定是来攻打止步邦的敌人?没准只是一场意外,待会就会消失。”
雷驰举臂指天,“我听到了我哥哥慕行秋发来的提醒,如果你们还记得这个名字,就会明白止步邦真的面临危险。”
雷驰另一只手里的黑木长枪突然发生变化,一尺多长的枪头由黑变红,似乎有热气咝咝散发。接着,其他人类与妖族手中的兵器也都发生类似的变化,于是他们全都相信了。
止步邦特有的暖风吹过,三千多名人类与妖族戴上各式各样的头盔,双手握住刀剑,由农夫变成了战士。
第七百五十一章 旁观与插手
慕行秋眼看着一场不公平的战斗正在大幻境里进行,他却不能亲自前往参战。
战斗的一方是三千多名止步邦居民,他们早已习惯手握锄柄在地里辛勤耕耘,而不是挥舞兵器进行生死搏斗,另一方则是冷酷无情的木头与石块,空具兽妖之形,却不知疼痛与怜悯。
小幻境被半妖拓开成完全占据了,在他的法术支配下,那些木石法器变成了只忠于他一个人的军队,他们具有兽妖的强壮身体,会施展妖术,奋不顾身地冲出小幻境,到处破坏,最终攻进了大幻境。
慕行秋必须让大幻境居民前去迎战,因为他要维持整个止步邦的稳定,而异史君则要搜寻拓开成的下落,都腾不出手来消灭木石兽妖,而只有除掉半妖王子,大幻境里的战斗才能真正结束。
慕行秋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如果他还想将全体居民都带出止步邦,就不能让他们沉溺于承平日久的安逸生活,外面的世界正在进行一场空前规模的大战,若不能提前做好准备,出去只会送死。
异史君也曾提醒他:“好日子会让他们成为一群废物,小虫子变成胖虫子,魔奴不惧钢铁的优势将毫无用处,瞧瞧,这些年来他们全都心甘情愿当农夫,可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战士。”
异史君自告奋勇去鼓舞居民的士气,“看我的手段,我曾经在舍身国和群妖之地掀起一次又一次的反抗,却没有几双眼睛注意到我的存在。慕行秋,挑拨人心不一定非得用念心幻术或是其它妖术,还有更巧妙更有效的方法,高等道士喜欢用,神树也喜欢用,就连地老鼠拓开成也用过。”
他飞进大幻境,通过沈家大个儿发出警示——根据异史君多年的经验,特殊的人发出的特殊信息,会更受重视,而且不需要太多解释,解释会丧失神秘与权威,这是他极力避免的事情。
当雷驰以为警示来自哥哥慕行秋的时候,异史君更是顺水推舟,人类与妖族一样,做大事的时候通常需要一个更强大的首领,哪怕他是虚幻的神灵也好。
接下来,异史君施法唤醒黑木兵器里面的力量,对大幻境居民的帮助到此为止,他更重要的任务是去找出拓开成的下落。
慕行秋对大幻境的帮助反而更多一些,他在大幻境北面又造出一个幻境,木石军队从此经过的时候,身上的大部法术都被洗掉了,虽然他们仍然保持人形,并忠于拓开成的命令,但是无力施展强大的妖术。
这样一来战斗起码公平了一些,慕行秋只能做到这一步,因为他分不出更多的法力,聚集在一起的满天闪电是用来对付拓开成的,不能轻易用在另的地方。
就是这么一点帮助也遭到异史君嗤之以鼻,飞过慕行秋身边时他说:“强者为尊、为神,神只埋下种子,然后让它自由生长,越是强大的神灵越不会在播种之后出手干涉,神树就是最好的榜样。让大幻境自生自灭,里面的居民才会成长为真正的战士,最后哪怕只剩下几十个人,也能繁衍出一支军队!”
这与道统的做法有几分类似,慕行秋做不到如此冷漠无情,他从来没将自己当成神,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进入大幻境,跟弟弟并肩作战。
“我想变强的目的不是为了折腾弱者。”为了维持整个止步邦的稳定并时刻监视四周的情况,慕行秋要花费八成实力,制造北方的洗法幻境则几乎耗尽了他剩余的法力。
在异史君看来,这样的做法没有意义,还很愚蠢,于是发出阵阵大笑,一边飞离,一边高声道:“小虫子,你天生就是小虫子,变强了也是一只长毛有毒的虫子,你永远也领会不到以天地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以生死为棋局的快乐,我才刚刚入门,道统和魔族才是此道高手,你想跟高手对弈,却不肯遵守规则,必败无疑。哈哈,必败无疑!”
异史君消失了,他已经仔细检查过北方的木石幻境,没有找到拓开成的踪影,现在要去更隐蔽的地方寻找线索,还要顺路消灭一些散落的木石妖术师,修补某些幻境的漏洞。
止步邦里充斥着幻境与数不尽的法术,大大限制了异史君的检查效率,很多时候他只能用肉眼而不是法术查看。
慕行秋不去想什么棋局与必败的话,凝视着大幻境里面的战斗,那里的时间过得飞快,就在异史君唠叨几句话的工夫,战斗已经进入最激烈的阶段,这意味着鲜血已经令参战者失去了最初的恐惧,意味着即使是俯视战场通观全局的人一时间也看不出哪一方能获得最终胜利。
几十年过去,以种地为生的大幻境居民并未失去战斗的意志,他们的阵形有些散乱,双手挥动兵器时也有点生涩,可刀枪仍能狠狠刺进敌人体内,一想到身后不远就是妻儿担心与期待的目光,他们宁死不退。
慕行秋不敢寻找弟弟的身影,怕自己会忍不住出手相助,那样做很可能会给予拓开成可趁之机。
拓开成是一名真正的强者,或许是妖族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至强者,第一次斗法遭遇惨败,是因为不占据天时地利,止步邦内的所有幻境都不站在他这一边。
隐藏不见的拓开成,比公开出来挑战的他更具威胁。
大幻境里的战斗似乎要结束了,三千多名战士骁勇敢战,可他们的对手只是一堆木石,倒下之后就会露出原形,这让血肉之躯心生寒意,觉得人力有尽,而木石无限,再打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于是斗志正在减弱,脚步也在慢慢后退。
慕行秋准备着,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必须插手,闪电能够消灭大量木石士兵,重新鼓舞大幻境居民的斗志,即使因此遭到拓开成的突袭,也顾不得了。
异史君飞回来,“情况不对啊,发现没有,岛上的道火和海水里正在生发稀奇古怪的法术,数量可是越来越多。”
慕行秋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四周的变化,止步邦内充斥的法术原本都来自于慕行秋和异史君,现在却出现大量新法术,它们从火焰里喷出、从海水中涌起,却不与旧法术争斗,反而平和地混在一起,令整个环境更加复杂。
这是拓开成的手段,他在改造止步邦,争取天时地利倾向于自己。
“得快点找出拓开成,或许我可以引他出来。”慕行秋说。
异史君明白慕行秋的用意,立刻表示反对,“打败拓开成的关键就在于你所积聚的满天闪电,绝不能浪费在任何地方,我会尽快把他挖出来,而你——”异史君飞近一些,“得保证不会干涉大幻境里的战斗,输赢生死都是他们的事情,你帮了这一次,就得帮下一次,那样的话,你弟弟他们永远都是受你庇护的弱者。”
慕行秋不愿撒谎,所以他犹豫了。
“你若是不够坚定,咱们也不用联手了,我干脆舍去形体和内丹,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或许能逃过拓开成的追杀,用不着陪你浪费时间。”
“好,我不插手,但是你得给他们一点法术,不能让他们只凭木刀木枪战斗。”
“哈哈,他们手里的黑木可是天下最锐利的兵器之一,好吧,我会给他们一点法术防身,但不是现在,根本来不及,只能是以后。准备迎战真正的强敌吧,慕行秋,无情即是有情,你是强者,就得与强者斗法,唯有如此,才能保护你所在意的弱者!”
异史君再次飞离,这回他直奔海底。
慕行秋承诺不插手战斗,目光却还是投向了大幻境。
人类与妖族正在崩溃,木石化成的兽妖发出阵阵怒吼,其实他们也已是强弩之末,身后没有援军,只剩最后一拨,正在退却的大幻境居民却不知道,他们只看左邻右舍倒在血泊中,己方的数量越来越少,敌方却越战越勇。
慕行秋必须保留闪电,但他得想办法鼓舞士气,正好北方的洗法幻境没有用处了,他得以收回一些法力,可以向大幻境里发出一道幻术,告诉居民们真相。
这道幻术终究没有发出,因为战场上的形势发生了一些慕行秋意想不到的变化。
一个小小的身形从大幻境后方跑向战场,嘴里大叫着,双手握着一杆长长的黑木枪,他跑过田垄,跳过河沟,穿过树林,跃过山石,叫声连绵不绝,速度也没有片刻减缓。
没有任何人的召唤,也没有法术的推动,沈家老大参战了,他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超越正在退却的人类与妖族,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扑向个头巨大的强敌。
慕行秋也惊讶了,远远望着那一幕,看到沈大冲进敌群,看到黑木长枪刺进敌躯,看到沈大被团团包围,身上连被数创,跪下又起,嘴里的叫声从未停歇。
最后,他看到退却的人类与妖族重新发起冲锋,他们不再期待奇迹,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奇迹。
慕行秋收回目光,将全部法力都用来聚集更多闪电。
异史君冲出海面,大声道:“火!火!他藏在道火里!”
第七百五十二章 新规则
早在一年多以前,岛上燃烧的道火就已经超出了慕行秋和异史君所能忍受的极限,他们再也不能进入神树内部,甚至不能离岛太近。
异史君在海底搜寻了一圈,最后终于确认,那些层出不穷的新法术,全都来自道火内部。
天空没有乌云,只有数不尽的闪电,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发出的暗红色光芒甚至压过了岛上的火光,慕行秋积聚一年多的力量几乎都在这些闪电里,为了维持止步邦的稳定,不能一次用光,只需分出一点,就能击败拓开成。
拓开成的力量来自于神树,可是当他脱离神树的时候,大部分力量都被收回了,他没有自己宣称得那么强大。
“别杀死他,留活口。”异史君停在远荒半岛另一边的空中,声音经过重重幻境和法术的干扰之后,变得缥缈不定,好像迎着狂风说话,许多音节被吹掉了似的,“或许可以用他破坏道统禁制!”
通过上一次斗法,慕行秋已经大致摸清了拓开成的实力,这回用来束缚敌人的闪电得更强大一些才行。
异史君驱动自己的妖术进入道火之中,虽然很快就会被烧毁,可是前仆后继,终有一部分妖术能够击中拓开成,将他逼出来。
慕行秋没再望向大幻境,异史君说得没错,得将命运交给那些人类与妖族自己掌握。
拓开成从道火中冉冉升起,一条火线像是分出的树枝,托举半妖的双脚。他是自愿出来的,还没有接触到异史君的妖术。
“’半妖之神‘终于肯钻出自己的洞穴了。”异史君讥讽道,收回全部妖术,“神树没再多赐予你一点力量吗?”
拓开成的一头长发已经没了,参差不齐的短发让他看上去更加枯瘦,“这是新时代。而你们还没有醒悟。”
异史君呵呵笑道:“新时代?你是说从现在开始要留短发了吗?嗯,我们的确没有醒悟。”
拓开成的目光穿过数十重幻境,看向浮在高空中的慕行秋,“念心幻术独树一帜,但是终究没有脱离道统法术的范畴。”
“那又怎样?”慕行秋没有立刻动手,只是将满天闪电向拓开成的方向缓缓移动,他想先试着说服这只半妖,在止步邦里进行斗法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你为什么不试着跟拓氏王族联系呢?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或许你就不会急于树敌了。”
“跟他说这些没用。”异史君在远处大声道。“他是个疯子,就想独占神树,只有酷刑才能让他改变想法。”
拓开成仍然不理睬异史君,对慕行秋说:“道统退隐、魔族再现,这就是你所谓的’外面的情况‘吧?蚁穴将毁,群蚁慌乱,可是这跟地面的野兽、空中的飞鸟有什么关系呢?道统与魔族也只是强壮的蚂蚁而已,真正的大事就发生在这里!”
异史君已经查看过拓开成的记忆,于是发出一连串的怪笑。终于将半妖王子的目光吸引过来,“我们若是蚂蚁,你就是不见天日的地下小虫,我看到你的计划了。你想释放神树的力量,给整个世界笼罩一层法术禁锢,大家都不能施法,只有你能。于是你就成为神了。哈哈,这不就是我最初的计划吗?告诉你,根本行不通。道统早有准备。道火和魔蚀之力会将神树彻底消灭,九大至宝制造的禁制则会清除剩余的力量,就算有一点力量逃脱出去,对外面的世界也影响不了太久。”
拓开成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道统对我的存在一无所知,所以他们的计划是有漏洞的。”
“唉,你还真是狂妄。你对面的慕行秋就是一名道士,实力在道统只能算是中上,你连他都打不过,还说什么道统的漏洞?就算有漏洞,你也钻不过去。”
异史君并不喜欢道统,可是在作口舌之争的时候,他的立场随时都可以改变。
“嘿,按道统的规则我是输了,可规则要是改变了呢?”拓开成的目光又移回慕行秋这边,张开双臂,分别以左右手象征道统与魔族,“道魔的力量全都来自神树,各取一枝,魔族炼体,将魔种扩散至全身血肉,道统炼丹,力量凝聚于三田,双方都在自己的领域内开花结果。现在有一种力量与道魔都不相同,好比弓箭能射杀鸟兽,却不能像斧子一样劈柴,弓与斧,谁强谁弱?谁输谁赢?”
“哇,打不赢也就算了,像你这么强辞夺理的半妖,我还是第一次见。”异史君连连摇头,“我也是妖族,可我以你为耻。”
拓开成的双臂像翅膀一样上下扇动,越来越多的火柱从岛上的道火里冲起又落下,大量形态模糊的法术射向四面八方,没有目标,只是尽可能地扩散,与原有的旧法术混合在一起。
异史君早就发现了从道火和海水里不停生出的法术,当时数量还比较少,也没有什么威胁,因此没有给予特别关注,如今新法术的数量在成倍增加,他终于察觉到异常了。
“慕行秋,别在等了,鼠神在消解咱们的法术与妖术!”
慕行秋也发现了,拓开成激发出来的大量法术并非毫无用处,它们在游走一段距离之后,就会悄悄地与某道旧法术或旧妖术互相融合、互相抵消……
他的确不能再等了。此时被抵消的法术与妖术还不算太多,可要是继续下去,将会是一场灾难,全靠着这些法术与妖术,才能吸收道火的热量、减缓道统禁制的压力,一旦数量过少,所有幻境都承受不住道火的炙烤和禁制的压迫。
五条闪电从天而降,分别缠住拓开成的四肢与脖颈,力量比上一次强大了数倍。
拓开成没有躲避,甚至没有反抗,仍然张开双臂,脚下踩着的火线却突然膨胀了一圈,“我之前犯了严重的错误,居然跟你斗法,跟你比试力量的强弱。”拓开成的神情微有些痛苦,但是很镇定,好像缠在身上的闪电是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按道统的规则,当然是你更强一些。现在,我要换一种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