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戊说道:“李织造,好像我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李宝箴笑问道:“曹将军何时衣锦还乡?”
曹戊微笑道:“李织造何出此言?”
石毫国现在的皇帝韩靖灵,大将军黄鹤之流,对上如今大骊朝廷一州将军的曹戊,是完全没办法平起平坐的。
假使曹戊愿意恢复身份,即便有意摘掉禺州将军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国,就此改朝换代,都不是没有可能。
李宝箴是大骊谍子头目出身,当然清楚这个禺州将军的真实身份,“曹戊”本名许茂,来自昔年旧朱荧王朝藩属之一的石毫国,投奔大骊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将,依附其中一位年轻皇子,许茂拥有一条祖传长槊,公认的马战第一人,石毫国朝野上下,皆知那个先帝御赐的名号,“横槊赋诗郎”。
许茂本是皇子韩靖信的心腹,许家更是石毫国的边军砥柱之一,许茂却失心疯一般,拎着两颗头颅,不惜弑主,转投大骊边军铁骑,在苏高山那边,从斥候标长做起,凭借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晋升为如今的禺州将军,不过许茂还算聪明,知道隐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这个化名,不然以许茂的作所作为,一旦泄露出去,当年就别想在大骊边军里边混了。毕竟石毫国当年为了阻滞大骊铁骑的南下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边军,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骊铁骑,从武将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对不惜以卵击石的石毫国将士颇为敬重。
李宝箴摇头道:“许茂兄何必明知故问。”
曹戊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宝箴哑然失笑,捡起脚边一块石头,轻轻抛向崖外,“陛下对许茂兄一向信赖有加,何况我们大骊边军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来,不论出身,只看军功,陛下岂会因为许茂兄的身份,横生枝节,白白损失一员功勋大将和边军砥柱。”
曹戊说道:“我一个带兵打仗的,跟你一个管织造的,如今又是无仗可打的太平光景,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李宝箴笑道:“用我家乡那边的话说,咱俩是老同哥。”
曹戊讥笑道:“又不是同年同乡,李织造何来此说?”
李宝箴说道:“我与许茂兄是同属相啊。在我家乡那边,别说是同属相了,就是都是入赘的上门女婿,俩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声老同哥。”
朱河板着脸,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曹戊没了耐心,“如果没事,就别找事。”
李宝箴又找了几块石头,丢到崖外,“你我都曾遇到过那个人,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曹戊默不作声,思绪飘远。
早年邻近书简湖的石毫国,风雪中,两拨人狭路相逢。
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带着两名随从。鬼修少年曾掖,披着一张狐皮符箓的女鬼马笃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韩靖信,贴身护卫,是那石毫国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还有两位心腹扈从,有那“横槊赋诗郎”美誉的年轻武将许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场风波过后,许茂亲手将那拨王府精锐扈从的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
再以战刀割下皇子韩靖信的脑袋,系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打算就此离开家乡,另寻出路,搏个出身。
只是许茂在漫天风雪中,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坐在马背上,等着那个去追杀胡邯的棉衣男子返回原地。
后者将胡邯的那颗脑袋抛给许茂,许茂也没有客气,将头颅悬在马鞍另外一侧,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战功,拿来当那投名状。
当时的石毫国,作为旧朱荧王朝的重要藩属国之一,从皇帝陛下,到庙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边军主将,几乎皆是主战一派。虽然国力悬殊,石毫国未能给大骊铁骑造成太大的伤亡,但是即便北境边军打光了,京城被苏高山的大军围困起来,哪怕国祚断绝,也不与大骊宋氏俯首称臣。比如皇子韩靖信,就曾领着许茂一行人,亲自伏杀了两支拥有随军修士的大骊边军斥候。只不过大势所趋,下场只能是以卵击石罢了。
而落个了护主不利的许茂,即便能够侥幸活着潜入京城,见着了那个石毫国皇帝,不出意外,要么被直接赐死,要么被丢到战场,美其名曰将功补过,反正都是个死。
毕竟死了个原本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小事。
许茂便干脆投靠了大骊武将苏高山。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见过一位赊刀人,姓曾。他曾许诺给我一个官职,如果没有猜测,他也曾许诺过你一个官职,大骊巡狩使?”
许茂反问道:“你呢,上柱国姓氏?”
许氏有一条口口相传的祖训,大致意思,就是许氏子孙,将来需要报答一位“登门讨债”的恩公,不管对方讨要什么,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风雪”长槊的许氏子孙,见到此人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就都必须无条件偿还对方的恩情,虽死无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条长槊,传到许茂手上,已经是第五代。石毫国许氏,世代忠烈,在边关抛头颅洒血热,为历代韩氏皇帝镇守边境,到了许茂的父亲,只因为与京城权贵不合,就只能告老还乡,郁郁而终。
而那位墨家赊刀人,便是一直隐瞒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场风雪夜变故过后,双方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许茂最终得以继续保留那条长槊,曾先生也预祝许茂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骊巡狩使。
审时度势,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当那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枭雄。
这位心思叵测、行事诡秘的曾先生,自称只是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李宝箴继续以心声密语道:“我跟你还不太一样,我跟同乡董水井一样,也都是一位赊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脉,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
许茂问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烦李织造说句敞亮话。”
“有请许茂兄同舟共济,算了,我干脆就说得难听点,就是恳请许茂兄,与我,准确说来,是与我们,当那鸬鹚,合力抓捕一条漏网之鱼。”
李宝箴说道:“事成之后,我可以保证许茂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并且可以另谋出路,比如一举成为宝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岳英灵之一,到时候是想当某尊大骊高位山神,还是当那石毫国五岳山君,只看许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宝箴丢完手中石子,拍拍手,“豪杰暮年,壮心不已?这怎么够,远远不够。”
许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马背,月满人间几千州。”
李宝箴轻轻叹息,“就当我今夜没来过此地。”
因为这就是许茂的答案。
石毫国的横槊赋诗郎许茂也好,大骊边军的禺州将军曹戊也罢,都是一介武夫,生死荣辱都在马背上,沙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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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秘境。
一位阶下囚,坐在湖边,用那酒糟玉米打窝。
汉子守着一条鱼路,为了散饵雾化,所以一次次抛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又来了那个少年,刘叉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也不去计较一个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为何能够来到此地。
刘叉也懒得解释什么,一看少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
少年好奇问道:“听说钓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竿。”
刘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杆,外行摆地摊。”
少年点点头,“一听就是高手说的话。”
蛮荒天下,曳落河。
绯妃开始闭关了。
然后来了一拨外乡修士。
好像约好了,同一天赶来曳落河,来见白泽。
就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觐见”。
其中有一位,极为扎眼,少年模样,身材消瘦,披着一件老旧貂裘,脸颊有两坨腮红,整个人显得十分活泼生气。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说道:“白老爷,与你商量个事呗。”
原来是个长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泽笑道:“说说看。”
她难得流露出几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动惹事,但是从那剑气长城开始,谁敢阻拦,我就砍死谁,就当我为蛮荒天下出过力了,砍不过,被揍被抓被打死,都当我技不如人,认栽便是。可我要是顺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个洲,比如宝瓶洲那边,我也不会乱来……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白老爷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怎么个意思了。”
白泽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张笑脸,灿烂如阳光。
白泽说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将来等到哪天我跟礼圣打起来了,你就找机会返回蛮荒,所以此行远游浩然,你必须事先为自己找好一条退路,哪怕丢了半条命,都得回到蛮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与礼圣打声招呼,你只需要保证以后不与蛮荒为敌,也不在浩然天下那边随心所欲,横行无忌,越境游历,想必问题不大。”
她显然大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与白泽打过了招呼,她就准备一走了之,没想到白泽这么好说话,看来敬称一声白老爷,绝对没白喊呐。
就是这么个“少女”,便是远古妖族剑修中的最拔尖者,拥有一大堆的道号,白景,朝晕,外景,耀灵……
白泽笑容和煦,轻声道:“看来是真心喜欢了。”
“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就是那家伙躲着我,一直没得手。”
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颜,“对了,白老爷,如今我叫谢狗。这个新名字,咋样,很凑合吧?”
白泽嗯了一声,点头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长。”
白景还好说,其余那几个从万年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
一个个的,都是道心震颤,悚然一惊,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个能让剑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白老爷”的,哪怕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资格让白景低头服软才行。
白泽笑道:“如果没有猜错,你们几个,连同白景在内,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来,跟我订立一条盟约,比如劝我别管你们太多,差不多点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爷,不过现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爷这边。都姓白嘛,一家人。”
一个个死死盯住白景这个倒戈一击的叛徒,这就是蛮荒天下了。
“没有一个十四境领衔,只靠着数量多,在我这边,意义不大。”
白泽眯眼说道:“合情合理,下不为例。”
白景哪里管那拨“盟友”的死活,只是开开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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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伐院,林正诚独自守夜。
作为昔年小镇的阍者,林正诚将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比如那个少女时总喜欢自怨自艾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真正来历。
她一直觉得当年那拨同龄人,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资,运气与福缘,占了很多成分,比如于禄的亡国太子身份,又例如陈平安是因为认识了宁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侥幸成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才有了之后的一连串机缘履历……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朱鹿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给了她的。
之前陆沉来这边做客,就跟林正诚泄露了更多的天机,原来朱鹿的前身前世,来自青冥天下的古战场,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不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
甚至就连她的取名,都大有来头,有点类似福禄街的李宝瓶之于宝瓶洲,而“朱鹿”这个名字的赐名之人,来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极为高妙、就连余斗都颇为礼重的女冠。
因为她是白玉京,或者说是陆沉为大师兄安排的小镇护道人。
当然,也可能是只是“之一”。毕竟神诰宗道士周礼身边,不出意外,也会有一位暗中的护道人。更多的,陆沉也没有说什么。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陆沉对掌教师兄的敬重,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资之好,以至于陆沉不惜刻意为提前几年进入骊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机。
林正诚当时听着三掌教在那边神神道道,痛心疾首状,念叨了两句,“朱陈一家,朱遇陈事必恭让。”
林正诚听得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为李希圣本该姓“陈”,故而朱鹿身为白玉京花费不小代价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同时作为“李希圣”登山路上的护道人,朱鹿对李希圣待之恭敬,是题中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