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转过了头:
“师兄,好像是我们当初听说过的,那两只鬼写来骂你的诗!
“还有诅咒你的呢。
“喏,什么什么九泉若化青磷火,夜夜焚君到黎明,被盖在下面看不清了。”
林觉走了过去细细的看。
再将目光往旁边转去,便又在一片空荡之处看见了他们发现自己冤枉误解了那位少年书生时,悔恨作下的诗。
有什么“夜雨敲窗翻旧账,方知恩义压山重”,又有什么“曾将白烛当磷火,错把药箱认棺笼”、“悔字磨穿三寸掌,羞痕烙透五更钟”之类的诗句,都因年生太久,看不清了。
不过林觉仍然认真辨别。
当初夜宿在此,遇到两只前去边塞参军又埋骨他乡的文人鬼魂,畅聊一夜,颇为尽兴。二鬼觉得那个少年书生是个正直的人,因此将自己埋藏在寺院后面的尸骨还有从军攒下的银钱都告知他,让他帮忙前去报知家人,让家人前来接回尸骨,好平息落叶归根的执念。
报酬则是十两银子,任他从罐中取。
少年书生则因为自己去后山挖了银子,怕会被人看见、发现,为防止他们的家人来到这里时,剩余的银子已经被别人挖走,于是折回来将剩下的银子一并带走,交还给了他们的家人,并让他们的家人前来接回尸骨。
当初榔头山千日酒会,一醉一夜,醒来听师父说,自己走后,那两只鬼误以为自己背信弃义,偷走了所有银钱,于是在阁楼破口大骂,寺庙里的僧侣也好,借宿的行人也罢,都能听得见。
而这墙上写的,便是他离去之后的事了。
林觉已知道了——
如今这里的鬼,还是那两位。
恰逢此时正是夏日,虽比当年更晚一些,可窗外的阳光竹林,空无一人的山路官道,窗外一点绿意,窗台一点金芒,都和当初好像啊。
“我要眯一会儿。”林觉走到长榻之上,坐下试了试它的腐朽,“你们两个,别到处闻到处嗅了,就算这里有鬼,也定然是好鬼。”
狐狸和彩狸都扭头看向他。
随即狐狸果断放弃寻找,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跑了回来,轻巧一跳,跳到长榻旁边趴下来。
彩狸则是又一扭头,看向小师妹。
见小师妹站在墙边认真看诗,完全没有任何寻找这里的鬼的意思,它也明了了,同样迈着小碎步滴溜溜的跑回来,站在小师妹的脚边,仰着脑袋读着墙上那些它看不太懂的诗。
……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
寺院中又有了三个住客。
两个年轻人,一个老者。
林觉坐在阁楼窗边,而那三人就在下方,老者正对两个年轻人讲着这条路上的事。
“你们还说往前,难道不知道这条路一直不太平吗?”
“怎么不太平了?”
年轻人明显很想听这类故事。
“以前老子年轻的时候,这条官道晚上就有一只妖怪,会变成人的样子,装作路人一样,和你讲话,骗你相信他,等你完全相信的时候,它就忽然变成妖怪,把你吓都吓死。”老者说道,“据说那妖怪现在都还在,只是当初有高人收拾过它,它不敢再吓人,但也经常在晚上跑出来变成是寻常路人,来和你搭话,和你聊天。”
“万一就是寻常路人呢?”
“哪那么多走夜路的人?以前分不出来也就算了,到这几年,白天路上都没多少人,动动你的脑子,晚上哪来别的路人?还每天都有!”
“这……”
“这就算了!这妖怪好歹只是吓人,还不害人,如今在这路上,害人的妖精鬼怪也不少!”老者说道,“别的不说,就是这寺庙里,据说后面这间阁楼也闹鬼哩!”
“那我们还住这?”
“乱世哪条路没有山贼?哪个晚上不遇到妖鬼?不害人的鬼,总好过害人的鬼!这间寺庙很多年了,你就放心的住!”
“讲讲这间阁楼闹鬼的故事!”
“那可不能随便讲!”
“讲一讲吧!讲来听听!”
“不行……”
“回房间讲!”
“你哪那么多话……”
与此同时,林觉目光一动。
屋中狐狸彩狸也瞬间低头,似乎目光能穿过木地板、看向楼下一样。
楼下已出现了两只鬼。
第470章 鸿毛之事实重千斤
“苏兄,这间寺庙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啊。”
“过一些年,又还会再热闹起来的。”
“那不知要过多少年了。”
“清净也好……”
两只鬼在楼下对谈。
却不曾想,夜风吹云开月,一点月光,几分阴气,因前去茅房而从阁楼下路过的三人居然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
转头一看,旁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老者沉默一下,立即破口大骂起来:
“哪里来的狗东西!在这作妖!
“信不信老子砍死你们!?把你们坟都挖了!骨头拿去喂狗!
“还不快滚!
“狗娘养的……”
老者一边骂着,用词极尽污秽,一边骂一边快步离去。
留下两只鬼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其中一只鬼明显面色有些不好看了。
直到老者走远,另一只鬼才笑着叹气:
“唉,不怪他们,世间传说就是这样,我们也是做过人的,我们活着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也是如此。”
“那骂得也太难听了!”
“他也不过是将我们当成了要害他们的恶鬼罢了,因此想表现得自己不好招惹而已,不怪他不怪他。”苏姓鬼说着,“诶?莫兄,你说,这岂不就和我们当初误会那位小郎君,在阁楼上题诗辱骂一样吗?”
“这……也是。”
莫姓鬼这才沉默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楼上传来声音:
“果不其然,有人类而不如怪者,有怪类而贤于人者,这年头啊,人和鬼怪谁善谁恶,真当难说。”
两鬼听见声音,顿时往上看去。
篷然一声,二者消失不见。
没有多久,两只鬼如当年一样,悄悄的从地板中浮出来打量。
比起当年他们要瘦弱飘忽许多。
却见楼上一男一女两名道人,乾道坐在长榻之上,坤道在地上铺了黑色的大毯,盘膝而坐,一只狐狸一只猫儿,蹲在地上,正盯着他们。
二鬼本该害怕,可见林觉却有几分面熟。
尤其那人正对着他们行礼:“苏公,莫公,多年不见,为何还在此处?”
“你……你是……”
“小郎君?小郎君和当初样貌几乎一样!”
“难得二位还记得在下。”林觉说道,“路过旧地,回来重游,不料竟还能再遇故人,实是意外之喜,又感慨万分。”
“真是小郎君……”
“郎君!我们……”
两只鬼看向他,目光又越过他,看向他背后的墙壁,当初自己二人题的诗还依稀可见,不由露出羞愧的神色。
“一场误会,怪得了谁呢?那些事就不必说了。”林觉疑问道,“我只好奇,当年我不是报知了两位的亲属,他们也来到了这间寺院,将两位的尸骨都带回去安葬了吗?两位为何没有跟随尸骨一同离去,反而这么多年依旧留在这里?”
“说来话长……”
两人对视一眼,长话短说:
“当初郎君走后,我们不识郎君好意,只将郎君当做了贪财背信之人,懊悔自己看错了人,在阁楼上日夜辱骂,骂得过往路人皆知,后来才知郎君苦心,懊悔自责,毁了郎君名节,无颜面对郎君,更不可就此轻飘飘离去……”
那名莫姓鬼说道。
“我来说吧。”苏姓鬼接过了话,“莫兄觉得,郎君这般正直之人,又是徽州人士,今后定然还会再回来看看。好在我们二人成鬼已久,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道行,因此我与莫兄牺牲道行,强行留在了这里,一直等着郎君,要向郎君当面致歉。否则不可安息。”
却不曾想,这一等就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
林觉一时也有些恍惚。
就因心中一点歉意?
难怪世上会有话说,鬼中多有执拗之辈。
又难怪这位苏姓鬼可以做到万里送骨,从边塞到徽州。
此时倒是更唏嘘了——
若说当年的事,真是怪不得谁,非要怪的话,一方行事不够完善,一方缺了一点耐心,可其实没什么必要,只道一声阴差阳错缘分奇妙足矣。
其实他们的推测也是对的,林觉本身就打算再回来看看的,之所以没回来,是因为在榔头山上,听师父说过,他们的家人已经来了寺庙,确定将他们的尸骨带回去了,已经放下了心。